(二)
如意果树的结界里。
“如意!”阿崖将同伴支开,独自一人来到只有他才看得到的树下,将竹篓高举过头顶,向着树上的如意树妖大声炫耀,”看,不用你的方法我也捉到了银鱼,可见并不像你说的,凡事都要靠术法,术法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嘛!”
黑眸闪着晶莹的亮光,如星辰在黑夜中耀眼。如意看着这双眼睛,恍惚间好像越过时光的罅隙,那时,也曾有这样一双明亮而带着倔强的眼睛注视过她。
出奇的相似呢……
如意一笑,双手一撑跳下树来,不打招呼便摸上阿崖的头:”是呢是呢,阿崖你现在厉害了,遇事有自己的方法了,嗯?术法没什么了不起?那你怎么不躲开我的手啊,也不知道是谁说过,男子汉大丈夫,不让人摸头了哈哈!”
始终维持着小女孩样貌矮小的如意要踮起脚尖才能触到阿崖的头顶,但因为用了小小的术法,这个动作她做地自然而然。阿崖的脸却倏地红了,捉住她一只手,气呼呼地说:”你耍赖!你明知道我术法不如你,连摸头也要用术法!而且我不是小孩子了,你不要老这样……”
虽然这么说着,他还是老老实实到一边蹲起马步,双手结印在胸前,目视前方,练起土系术法来。阳光下他柔和的五官泛着金色的细边,在迷离的树影里,随着时光的消逝,一天天渐渐化出坚毅的线条来。
如不知不觉,所有人都在长大,如意叹了一口气,目光从岸边的人影渐渐移向了远方的半空,长长的发尾随风轻摆。远方云里一座层峦叠障的山体,峥嵘巍峨,从此处看去,依稀还能见到御剑飞行而过的云痕……
(三)
“如意,你说,我去蜀山修行好不好?”不知过了多久,在一次修炼的间隙,阿崖这么问。
如意正望着里蜀山发愣,这时才仔细去看他,此时天光云淡,暖风拂着彼此的发梢,他偷偷觑眼,果见如意的脸上带了淡淡的惊诧。
“你想进蜀山?”
“是啊,修行什么的,最终的归属地不就是蜀山吗。”
如意皱了皱眉,低下头,”可是去蜀山就要离开莫莫村了呀……”
阿崖嘴里叼着一根草叶,仰头望着广袤天空,声音空茫:”我不想像我的父母或村里其他的男人那样,从童年到老,一辈子都没有离开过这个村子,平淡如水的生活太过无趣了,如果要我将这一生都困在小泽渠里,看着生命一点点消逝在终日的营营禄禄里,那还不如死掉吧……生了眼睛而不能看到整个世界,有了耳朵只能听到一种声音,这样的人生又有什么意义呢?”
“可是,”如意试图阻拦,”如果你想学什么,我可以教给你。”
“我只是想出去。”斩钉截铁的语气。
如意明白,这件事不可逆转了。她伸出手,又不自觉地摸上了阿崖的头,哪怕他已无数次地抗议,维护做一个男子汉的权利,她还是下意识要去做这个温暖亲昵的动作。
末了,如意道:”如果当个蜀山弟子是你想要的就去做吧。”
“你,会在这里等我吗?”似乎忍了很久,少年阿崖才问出来。
“会的吧,”她笑起来,却渐渐垂下了头,”对我来说,十年、二十年、哪怕一百年都是一样的……三天后你再来这里吧,我为你准备一样东西,就当作临别赠礼……”
(四)
这晚如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在长久长久……长久到记不清的什么时间开始,她有了意识。周围是昏暗的不闻丝毫声响的寂静,唯有偶然间掉落的树叶被风扬起又落下的声音。有那么一刹那,她甚至忘了她是谁……
朦胧间有人用清冷似泉水的声音唤她:”如意……”两只毛绒绒的狼耳动了动,极白皙俊秀的脸上,双唇一合一闭:”如意……”
“是你吗?”她想要去触碰那张脸,”是你吗?”
到手的景物,转眼碎裂开来。
(五)
树妖的生命漫长,千万年的修炼才得开灵识,再过千万年才能化出人形。而这之前,只有无边的等待。
如意本体的那株如意树所在的地方,方圆百里只有如意一只妖怪,且身为树妖,是不能轻易移动本体的。多少年,她都没有见过任何的人或妖……等着等着,光阴变做了细小的砂粒消失在风里,枯叶落地碾作了尘土。
她觉得很寂寞。
后来她想,人或者魔或者妖或者其他的什么东西都好,只要是活着的,发现她,哪怕只是触摸褐色的枝干,或者为了如意果实而来,有这么一个活体,能出现,都好……
而后,那一日,有一只小狼跌撞着掉进了她的花海。
那是一只奇怪的白色狼妖,成年妖精的身体里却住着孩童的魂魄,以至于他的动作总显得踉踉跄跄,鼻子上都带着被撞击的青肿。
最初他不爱说话,性格冷淡又带着隐隐的倔强,如意发现他时,他正被几只成年的妖精按压在地上欺负,拳头落下又扬起,每一击明明都那么重,可他却一声不吭,连那目光,都似深遂的海,平静的吓人,让人总害怕那底下汇聚的汹涌……
如意忍不住动了,她挥动着枝叶,猛地抽向了那些妖怪。
他叫星璇。她之后才知道,这个穿着紫白相间的袍子,有着长长的银发和如红宝石般醉人眼眸的小狼,名叫星璇,是里蜀山妖王的儿子。
妖王的儿子,却受着别的妖怪欺负,这就是妖界的规则——弱肉强食。
可那却是如意一生中最稚嫩也是最美好的时光。
那时她还不及星璇的腰高,每日偷偷躲在树干后,露出一个小脑袋,小心翼翼地观察,寻找星璇出现的身影……当紫白相间的袍角出现在花海的另一头时,她就立刻缩回脑袋,紧张兮兮地蹲在事先选好的位置,窥视……比如透过一片树叶盯住他脑袋上两边的狼耳朵,想摸一摸,就偷偷地递出了一根小枝,用枝顶的绿叶去轻触狼耳上的绒毛……
然后,当忍无可忍时,他就会像拔萝卜一样,将她从各个角落里摘出来,惩罚性地揉乱她的头发,这么闹一阵,便安静地躺在草地上仰头看天。其实也没什么好看的,如意想,里蜀山黑沉沉的天幕,永远是那个样子。
如意一直觉得,阳光是一种温暖到死的东西,被大片大片包围,那种天地的灵气都铺在周身的感觉,必定舒服极了。但里蜀山所有的树妖都没有见过阳光,这里阴冷、潮湿,有的只是终年化不开的黑暗和天幕上星子两三只,对应着地上同样寂寮的如意,有一种没什么盼头的感觉。
“如意,你所说的有着那样阳光的地方,在人界有许多许多,我带你去就是了……”在又一次无聊仰望的间隙,某狼说。
“是么!那小狼,你的愿望又是什么呢?”
“我?我……希望生在平凡之家,有父母兄弟,兄友弟恭,再有个喜欢的人,伴在左右,一生禄禄,和家康乐……”
他这么说着的时候,平静地笑着的模样,一直深深浸在如意的脑海里。
(六)
星璇通常都在练习术法和如何尽可能自如地控制这具成人的身体。
如意知道他的努力。但尽管如此,她还是亲眼看见了,花海里,妖王训斥了星璇,并取走了他的一只眼珠。那一刻,她努力将自己化为一棵小草,瑟瑟抖着,不敢发出一点声响。
人间的父母亲情在里蜀山的妖界里,要将实力摆在首位。妖王的强大,不用亲身验证,单是靠近,便有恐慌自心底漫延,而星璇,仍然是冷淡而又隐隐倔强的模样,他的脊背,在树隙参差的枝丫里,始终挺得笔直。
如意是敏感的,她看到了两人对视时空气似要燃烧的火焰,仇恨,犹疑,深深的无奈……
果然,在妖王走后的长久沉漠中,星璇终于说:”如意,从明天开始,我不能时常来看你了,因为我有重要的事情去做。”
可是,难道跟我在一起就不是重要的事了吗?如意想问,却最后只是低下了头。
“如果你一定要走,就带上我的神木之心吧,无论你要去做什么,你要知道,你先答应过我的,要带我去阳光灿烂的地方,不能食言……”把那个圆形的小盒子递给他,她忍着眼泪,静静说道。
不久之后,星璇与妖王在战斗中同归于尽的消息便传遍了里蜀山。
(七)
如意从梦中醒来。
阿崖带着包裹来到了如意果树下,还是枝叶繁茂的冠盖和缤纷的落英,如意将一个小盒子交给了他。
“是什么?”
“总有一天你会知道的。”如意微笑。
出乎意料地,阿崖的脸上现出一丝愤怒,他将盒子用力摔在地上:”原来我在你心里真的什么都不是么!我说要走你也不会难过,不会生气,不会想要挽留,其实你一直都不在意我的,是不是?”
“阿崖……”如意被他的样子吓坏了,小声问,”发生了什么事?”
“没有,就是什么事也没有发生,所以我害怕,”他将头埋在臂弯里,孩子似地抽气,”如意,我说要走,你却不挽留,这让我很害怕……虽然我自己也觉得任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