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即便成佛又如何?无非一样的伶仃罢了。
不如永堕轮回,这次换我来寻你。他反手一掌拍在自己天灵盖上。
佛珠滚落在地。
轮回
执伞之人静然而立,却不见她。
她呢?转世了吗?
她再无法转世。她的爱,她的心头之血,心底之泪都无法挽留你,所以这次她将自己的灵魂融入佛珠,从此以后,即便你一心向佛,她也能陪伴你生生世世。
怎会这样?如果,如果我早一点明白……
如果不历这三劫,你又怎会有此刻的透彻洞明?执伞之人缓缓撑开手中大伞。莲花纷落,檀香四溢,冥远处传来悠然佛音。你劫数已满,随我成佛去罢。
我不要成佛,我要入轮回。
执伞之人讶然回首,你可记得你在佛前立下的誓言?
弟子虔心向佛,若背弃佛门,必遭天谴,永堕轮回。一字一字,他记得分明。
永堕轮回,再无跳出红尘之机。
我知道。
那么,你去罢。看着他匆匆而去,那柄大伞悄然转动,一如命运之轮。
佛珠泪
他一生都在漂泊,从一间寺庙到另一间寺庙。
他已去过近千座庙宇,然而天下如此之大,隐秘的佛寺千千万万,他如何能够行遍。头发花白了,腰背佝偻了,他却仍不懈地往前往前。也许,也许下一座佛寺里就会有那颗佛珠,那颗他亲手雕琢,被血泪浸透,拥有她灵魂的佛珠。
无数次的荒野黄昏中……他记起她的话:如果我们有来世,下一次你可会珍惜?
他停住,紧紧握着佛珠,默然许久。在掌心印下那缠折的流云祥纹。
因为这次,我是为你而生。
衡,北斗的第五星!看着它逐渐黯淡,他心绪不宁。
一阵劲风吹过,手中的《星官书》蓦然翻开,上书:三月,衡暗,客星渐入。此相主危,西北有煞。
苍茫戈壁,烈日如荼。
一场大风掀起漫漫沙尘,让他睁不开眼,隐约间似有一个红色身影策马向他奔来,隐隐喊着什么。脚下沙子松动,忽成旋涡,马儿的嘶叫瞬间惊心动魄。
将被流沙卷入的刹那,不假思索的,他伸手抓去,刚好握住一只温暖的手,他再也支撑不住,顿如石头般沉了下去。
再睁眼时,他已躺在绿洲的一顶帐篷中,身边是一袭红衣的清灵女子,她说,我叫支音,正赶往龟兹国,路过此地,恰遇公子遭难……她的脸颊有微微的红,顺着她的目光望去,他发现他正紧紧地,紧紧地攒着她的手,猛然放开,对上她的眸,他讷讷地涨红了脸,姑娘救命之恩,他日必将回报。
她掩嘴轻笑,半晌才道,听闻龟兹国君好乐,重金聘寻天下著名乐师,我正为此而去。
他一震,莫非你就是大月国的第一乐师?
她微微一笑,抱起身边的古琴走出帐篷,他不由跟了上去。
漫漫星光下,她纤长的手指,曼妙地抚过琴弦,轻盈跳动,一尘不染。琴声连绵成曲,忽而清越如明泉,酣畅淋漓,忽而浑厚似松涛,婉转幽深,仿佛落尽人间繁华,美到及至,也寂寞到及至。
一曲结束,她悄然望向他的反应,只见他怔怔望向自己,双眼灿亮而遥远,一如千峰无人,窥望的山下灯火,渺茫又无声的繁华。
她赶紧别过眼,去抚自己散下的鬓丝,长袖滑至肘间,腕上一粒花瓣大小的痣,如杜鹃啼出一口殷红的血。
我带你去见龟兹国君。他轻叹了口气,我是龟兹国的星官,星莲。
星莲,不就是连龟兹国君都礼让三分的星官么?她略一惊讶便转过脸去,眼底一抹复杂的神色微漾而过。
宏伟的将军府伫立在皇宫之西,当初龟兹国的半边江山,便是由尉迟一族东征西伐替王攻占,而今的镇国将军尉迟恭更是掌握了龟兹大半的军队。
大门忽开,一身劲装的尉迟邪迎了出来,笑着拥抱星莲,好小子,竟然一去几月,可想死我了。转头望向她,目光瞬间如鹰,刺得她心底打颤。
她禁不住问星莲为何让她寄住在将军府?
他笑道,皇宫到底不自由,尉迟邪是我的好友,住在将军府,我们便能常常见面。
她的睫毛微颤,顿时放下心,侧过身不由轻轻一笑,笑声婉转低柔,如莲悄然绽放。
不久,她进了宫,一曲《神女冢》惊动了圣驾。皇上大为心动,欲纳她为妃。消息传至观星台,他大惊,手中的《星官书》忽地掉落在地,最后一行赫然写着:天床六星倾,火入紫薇宫。此相主危,国有大难。
他想起先前的星象,客星渐入,西北有煞。难道她便是那煞星?
是夜,他潜入她的住处,握住她的手,无视她的惊讶,坚定说道,我带你离开这里。
她抽出手,淡淡道,皇上已经下旨,你带我走,便是死罪。
死罪么?他惨然一笑。
你可知沧陵?那是离这很远很远的江南的一个小镇,依山傍水,花红如荼,民风朴实,最爱听的便是那《华山畿》,那是我母亲的故乡,你定会喜欢,再没有人能找到我们。
支音,离开吧。静默里,他拉起她便走。
浓重夜色中,马蹄声急重如雨,箭矢夹带冷锐的劲风在鬓边滑过,他只是紧紧握住她的手,一路上都未将她放开。
暗无天日的牢房,墙角透出的大大小小的绿色霉斑,躲在浓密潮湿的青苔里,像满含哀怨,窥视的眼睛。
他仰起头,犹记那夜,宛如金蛇的火把包围了过来,她拉住缰绳,没有再说一句话,从容地下了马,向追捕他们的尉迟邪走去,她的背影在火光下充满了一种奇异的决绝与冷漠,从此在他心里撒下了一把荆棘的种子。
牢门忽然传来开锁的声音,尉迟邪高大的身躯跨了进来,一把抱住他,星莲,你还好么?抓了你,我很难过。
他的眼眶瞬间有些湿润,不,是我的错。
尉迟邪的眼神幽黑深沉,沉声道,今夜皇上纳新妃。
他一震,低下头去。
明天就是你的行刑之日,走吧,再也别回来。未及他反应过来,尉迟邪一把抓起他,连拖带拉,瞒天过海直将他送到皇城之外。
夜色浓重,马蹄声急骤如旧,只是马背上少了她,恍若大梦一场,梦醒后依然孑然一身。
次日一早却传出惊天消息,皇上被刺,新纳之妃已然行踪不明,同夜被刺的还有一些朝廷重臣。
一夜之间,翻天覆地。
幸免于难的尉迟恭将军立刻布下天罗地网,并派其子尉迟邪,捉拿这名罪恶滔天的刺客——大月国第一乐师支音。而星莲因引荐她入宫,又抢她出宫,最后更是越狱潜逃被定了叛国弑君的罪名。
站在悬崖边,连绵的火把照进星莲糅合着绝望,不甘,愤怒和无奈的眼眸里。
星莲,你我兄弟一场,抓你回去是生不如死的极刑,不如你自行了断……尉迟邪幽黑深沉的眼眸,望向他身后的悬崖,轻轻的声音飘了过来。
他凄然一笑,明白尉迟的意思。
还能如何?张开双臂,仰头看他最爱的星空,然后慢慢向后倒去。
权四星在轩辕尾,东成四星,木在北守而摇动。此相主烽火,备警急,隐有天下动乱之象。
但是,知道了又有何用?除了无奈,还是无奈。风自颈边凌厉划过,身体如残破的树叶坠落,恍惚中他似乎又看见了印象中那一抹红影翩跹而来。
昏黄的暗室中,支音垂手而立,身上的红衣隐隐散出血的香甜。
尉迟恭阴沉的眸光一闪,轻轻将手放至她瘦削的肩上,刻意压低的声音却掩不住那丝兴奋,做的好,寒霜。
尉迟恭走后,她的肩才开始簌簌发抖,无法抑制。忽然,她的手在脸上轻轻一揭,双手一合,一张精致的人皮面具便碎在掌中。结束了,此后,世上便再无支音这个人。
忽然她想到那个人,那人再聪颖,再痴情,到底只是个星官,他看得透天象,却猜不到人心。
他只感觉到她身上隐隐的煞气,却猜不透尉迟恭的野心,看不清尉迟邪的虚伪,最终将无辜的自己碾进争权夺势的旋涡中,成了那替罪羔羊。
那之后,大月国和龟兹之间的战火便点燃了。
星莲在一座破庙中醒来,身上并无伤口。是谁救了坠崖的他?忆起那抹红影,有如此功夫,杀人当在眨眼之间。
他决定去大月国,那里是唯一有她线索的地方。可他始终不知,真正的支音早已深埋于苍茫戈壁的重重黄沙之下。
功夫不负有心人,他终于找到了支音从小跟随的学艺恩师,大月国前任第一乐师曼红。
彼时,以替王报仇为由而独揽了龟兹大权的尉迟恭,已对大月国下了最后一道通牒,战争一触即发。
曼红无论如何也不信纯如白纸的支音会刺杀龟兹国君。她用世上最美好的词来形容支音的美貌、善良、温柔和才华。在她忘我的叙述里,经常会提到另一个女子,那女子出现于支音出发前的三个月,而后她便向支音求教弹琴的技法,短短三月便弹得出神入化,真正的聪慧无双。于是她们便结伴去了龟兹。不知那女子后来如何?曼红沉吟道,我记得她叫寒霜,左腕有一粒花瓣大小的红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