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的预感果然灵验,他望着被冲上岸,抱着一段残木的她,嫁衣湿了水,是另一种嫣红如醉。抽出残木,她的怀里滚出一颗佛珠,血色的佛珠。
跳动的烛光,圆润的佛珠,净白修长的手指。她醒来,痴然望着这一幕,心中铮然作响:佛珠是她自小把玩的物事,怎得他拿着竟如此相洽,仿佛——仿佛本来那佛珠就是属于他的。
见她醒来,他却斥道,小小年纪竟要寻死,你可知这世上不知有多少人死命挣扎都无法活下来?他想到他的父母。
她与他傲然对视。你以为我跳河是寻死么?你错了,我是为了活下来。
小镇水灾泛滥,每三年镇上都要献一名年轻貌美的少女给河伯,今年就是她。她偷偷怀抱一截残木,半途逃脱,抱着一丝希望跳入江中,她赌她的命够不够大。
竟是坚毅的女子。望着她倔强的表情,他久久才道,这儿离镇子并不远。
她一震,翻过身再不言语。
半夜,他席地而卧,忽然一双手伸了过来,轻轻解他的衣衫,然后一股热气贴上了他的脸。
他抓住她的手,轻问,为什么?
她整个人都贴上他,温暖而颤抖。如果被镇里的人抓住,我只有死路一条,我想活下来。月光下,她的眼神迷离如雾。河伯的新娘必须是处子,所以你能救……
不行。
她的眼眸突然清亮起来,牢牢盯住他,那么,带我走。
她向来这么决断吗?好。他淡淡一笑,是莲悄然盛放。
他要带她回家,让姐姐看他的幸福。
姐姐——眼前躺卧的女子苍老枯瘦,再没有半点出嫁时的丰润。
临死前,姐姐握住他的手,反复呢喃着,诅咒诅咒!既然我们是被诅咒的一族,就让我门从此绝后吧。
他亲自将黄土覆上姐姐。她前面躺着爹娘,身边躺着两个孩子,两个怪婴。有家人陪伴,姐姐该不会寂寞了吧。
从此,他不断赶路,走了很久,路过很多城镇,一切匆匆而过。她不问他要去何方,何时才停下。她只是瞧着他的背影,努力跟上他的脚步。怀中的佛珠沉甸甸的,坠得她心疼。
终于,他在一座寺庙前停下脚步。
你不用跟着我了。他对着斑驳的庙门说,把后背留给她。
阴冷的山风吹过,庙前树叶沙沙作响。什么?她听不清,惊异地问。
这里是我的归宿,你走吧。
为什么?你姐姐死了,你就一定要当和尚?她愤怒地大喊。
他冷冷道,这是我的命,自出生便已定,人力不能拗天。直直走入庙内,木门吱呀闭紧。他不敢回头看她。他没有和她相依相守的福气,他,注定要随侍佛祖。
他没有看到,她的泪一颗一颗滴在血色的佛珠上。那端庄佛像,流云雾霭,逐渐湿润。
她在庙前的桥上守了三日,身着那件嫁衣。那是上好的质料,仍有着鲜亮如火的红色,衣角半朵并蒂莲开得妖娆。她捧着佛珠端坐,温婉如等待夫君的小妻子。庙门却始终没有开启过。
那晚大雨如注,桥下的洪水冲击着已断的桥基,她仍不离开。忽然一阵狂风,她惊叫。脚下一空,险些掉入水中,竟是被拉住了。那手,修长净白。
仿佛一切回到初见时,但这次,他终是抓住她了。
喀嚓声响,桥就要断裂,桥下水声轰鸣,是极深的溪涧。他牢牢拉住她,说,别慌,我拉你上来。
却是来不及了。狂风掠过,木桥轰然倒塌。
你终究放不开我,她笑着说,好像得到了全世界。
二世
马队顺着官道辘辘而去,她凝住很久的泪终于掉落,车上遥遥传来他的声音,别哭,你的笑才好看啊。
于是她便笑了,笑着挥手,大声叮咛他早日回家。
尘土飞扬,她的身形渐远渐小,他仍能清晰地看清楚她带泪的笑颜。他心下一动,这次回去,就求父亲向奶娘提亲吧。他俩从小一齐长大,她虽是奶娘的女儿,可全家上下都喜欢她,父亲肯定会答应的。那,这趟镖一定得走好。他凛了凛神,在马上坐直身子。
身为镖局长子,他自小便知肩上所负的担子。这次独自出镖,是父亲对他的第一次重托,胸中满是长大成人的喜悦骄傲。他要振兴家业,他要娶她。
那年,他十八岁。
顺利交货后,他马不停蹄往家赶,满心满眼都是她的晏晏言笑。
那日拂晓,秋雾氤氲,他愣在家门。曾经的辉煌碎成一地残片,猩红的血迹,满地的尸体。仆人,弟弟,奶娘,父母。父亲双目尽眦,至死未阖。却独独没有她。他在雾中穿行,惊惶地寻了一遍又一遍,越寻越觉得是场梦。
薄雾渐渐散去,他仰头长啸,被阳光刺得流泪,却不敢低头看身下分明真切的惨象。
年长的趟子手扶住他,带他去见幸存的活口,她的随身婢女。
杀人魔白杜昔年败在他父亲手下,不得已答应归隐,却一直怀恨在心,这次他奇功练成,上门报仇。他的屠刀划过每个人的身体,毫不留情,却在她的颈项边停滞。因为她竟对着白杜露出一笑,无尽柔媚妖娆,瞬间便俘虏了这个杀人魔鬼。他弃刀,携她大笑离去,婢女才幸得一命。
都劝他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他执拗地不听劝阻,撇下众人孤身闯入白杜山庄,却绝望地发现敌不过对方一招。此时才知年轻气盛又有何用,可惜迟了。
白杜不屑地摇头,举刀便欲了结他的性命,是一个娇媚的声音喊住了他。夫君,我们的大喜之日见血,怕不大吉利吧。她着一袭缕金百蝠嫁衣袅袅走来,揽住白杜臂弯,依着他抬头轻柔一笑。白杜哈哈大笑,抱起她走入屋内。
她的嫁衣,红得耀了他的眼。
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已死了一次。
他去了少林。天下绝学,尽在少林,这是习得上乘武功报仇的唯一法子。
剃度前,方丈问他,你与佛有缘,也有习武的天资,但你真能抛开万丈红尘,忘情忘志,一心向佛么?
我能。
你可敢的佛祖面前发誓?
弟子虔心向佛,若背弃佛门,必遭天谴,永堕轮回。
于是,青丝落,前尘抛。
十年后,他武功大有进益,心下日益焦躁难耐。方丈叹息,心孽不除,终不能成正果,你去吧。
他再次来到白杜山庄。
刀影婆娑,鲜血飞溅,白杜终于倒在他脚下。没想到这么轻易就能得手,看来即使当年一代杀人魔,也有老的时候,他想。
抬头,是她苍白透明的容颜,这十年她竟变得如此衰弱。
以后,你有何打算?她问。
他一时心头纷乱如麻。本想拼死报仇,不料却活了下来,心愿已了,那他该何去何从?
想到少时,一起玩笑耍乐不知愁;想到苦练武功,只为报仇;想到她一袭嫁衣,娇媚的笑;想到在佛祖前发誓,斩断前缘……原来报仇之后,他什么都没有得到,死去的不能复生,活着的已然老去。这十年,就像一场笑话。
一切皆是空。
我要回少林,他说。
她颓然低头,许久,从怀中掏出一颗佛珠,血色的湿润的佛珠。
还记得么?曾经有位大师路经镖局,看着襁褓里的你便断言你与佛有缘,送了你这颗佛珠,后来你又转送给我。你说你的,就是我的,你还记得么?我是天真啊,相信我的爱定能留住你……但你我终究争不过佛。
她浅笑,凉风拂塘寂,冷月印波碎。
他是第一次见她如此凄苦的样子,心头一颤,伸手欲接佛珠,耳畔突然有如雷响:心孽不除,终不能成正果。
心惊,神敛,他掉头就走。
回到少林,如平日般打坐静思习武,就像他从未去过白杜山庄。可是晚上他转侧难眠,一闭眼就想起她那凄淡的笑容,凉入心脾。
忽而听得敲门声。凭他的功夫竟未听到脚步声,他立时警觉,小心翼翼开了门,竟是她。
是自己思念过度吧,女子怎能入寺,他想。
她将佛珠递给他。这本是佛家之物,求你收下,让它伴你生生世世。
他低头细看佛珠,月色下,佛珠散发出淡淡的光晕,通体灵气流动。再抬头,她竟不见了。
他将佛珠放在床头反复端详,不知不觉入梦去。
第一个梦里,他在雕一颗佛珠;
第二个梦里,佛珠染上了血色;
第三个梦里,佛珠浸润了泪水。
他霍然而起,烛光如豆,佛珠端然。他四顾惘然,突然心有所悟,星夜赶回他十年前的家。
她的院子,她的房间,她的床。她静静地躺着,全身冰凉地躺着。
执起她的手细看,苍白的指甲泛着紫气,当服用“蚀心散”多年死后才有此等症状。他想起白杜死后微微发紫的指甲。
她静然而卧,无笑无泪。
莫怪这么容易就杀了白杜,是你日日陪他服食“蚀心散”的缘故吧。他轻抚她的眉骨,弯成美好弧度的柳眉,却再不会为他展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