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样想着,忽然听见轮船低沉地鸣了三声汽笛,船身便轻轻地在往岸的左边移动,不一会儿,船队便隐蔽进了浓密的芦苇丛中去了。轮船停止了移动。她正想回舱室去,却见艾妈和丫鬟已给她们摆好了早餐,她便进了餐厅。不一会儿,蔓丽和蔓枝姨妈来了,她给她们请了早安。弟媳们也带着儿女来到餐厅,鹓上前逗了逗梦煌,又伸手摩挲着婷婷红润的脸蛋,笑着问:“船上好玩不?待会儿大姑姑带你去折芦苇。”婷婷响着银铃般的脆嗓子,说:“不好玩,妈妈整天都睡觉,梦煌哥哥的妈妈也睡觉,不好玩,不好玩。”鹓想:“船上的确是不好玩。一千多里路程的逆水行船,大家都憋闷着。不行,应该来个快乐的旅行。”她把美仙、美娴和张克城叫到甲板上,向他们透露了她的计划。他们鼓掌欢呼,都分头去执行计划了。吃过午饭,船上不分工人还是东家,稍微年轻点儿的人,都集中在饭厅,先听美娴、美仙和蔓枝唱了评弹和越剧,接下来两个工人说了几句谐剧,然后就听张克城讲了镇江雷峰塔和白娘子的故事。几个能吹口琴和拉二胡的工人也表演了他们的绝技,顿时,船舱里一片欢声笑语。
经过三天四夜的航行,轮船完全穿过了敌机轰炸的控制区域。在汉口停泊的短暂时间里,美韵忽然心血来潮,缠着张克城要他带她和妹妹们去登黄鹤楼。张克城转身求美仙去问太太:“三小姐,只要太太发了话,我一定护卫你们去登黄鹤楼。”美仙到舱室把姐妹们的想法告诉了鹓,恳求地说:“妈妈,我们已经在船上困了好多天了,姊妹们都希望我带她们去登一下黄鹤楼,开阔一下眼界。妈妈,你放我们一次风吧?!”鹓一听,也来了兴致,忙去请几个姨妈和弟媳一道前往。刚到客舱来看儿子和倩雯的诗玮,听到有这等美事,也立刻积极响应:“时间也来得及,一起去吧。在船上都闷得慌啊,出去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对身体有好处。”一上岸,钱诗玮就叫张克城和楚志璇去叫了十几辆黄包车。一路凉风吹拂,很快就来到了黄鹤楼山脚下的停车坪。付了车费,诗玮叫黄包车在山下等着:“登过楼我们还要回到船上去,费用不会亏你们的。”登上黄鹤楼顶层,小姐们往下一望,纷纷惊呼着:“好高的楼呀,看下面,头都快晕死了。”美韵随着人流缓缓移动,心里却又在思忖着不如意的人和事。
突然,她的一只脚一崴,一只脚踏空,哧溜一声倒下,连着向下滚了两级阶梯。她一声惊叫:“呀,糟了,糟了,我的脚崴了!”走在前面保护着太太的张克城迅速倒转身,登上几个阶梯,来到美韵身旁,俯下身子扶着她,急促地问:“严重吗,二小姐?”美韵没有吱声,眉头紧锁,一脸的痛苦相。她抓住他的肩头,试图站起来。刚挪了一步,额头上便沁出了豆大的汗珠,几乎是扑在了张克城的身子上尖叫着:“哎哟,我走不得了,我走不得了!”鹓也返身退了回来,见到美韵痛苦的样子,心疼地说:“还要下这么多的阶梯,你走不得了,怎么下去呢?”美韵眼泪汪汪的望着鹓,痛苦罩在脸上,眼泪流在腮上,神情十分凄楚。秦鹓看了看扶着美韵的张克城,半晌才用恳求的口吻说:“小张师傅,你背她下去吧?!”张克城宽大的脸膛刷地一下红了,他踌躇了几秒钟,望了望太太,无声地抬脚跨下了一个阶梯,蹲下了身子。“哎呀,你的旗袍也被撕破了。”美韵听见鹓的喊声,低头一看,发现自己的旗袍已被撕裂到了腰下,她的脸顿时一片绯红,心儿也咚咚地跳了起来。
此时的她已双手撑着张克城的肩膀,刚要趴到他的后背上去,然而,这突如其来的裸露使她迟疑了一瞬间。半蹲着的张克城没有理会太太的惊呼,他的大手已经反转伸了过来,并很快地搂住了美韵的大腿和臀部。张克城站起身来,背着美韵慢慢地向楼梯下走去。他那颗年轻的心也咚咚地跳个不停。美韵的脸蛋几乎快要贴到他的耳朵上,她呼出的热气也窜进了他的鼻孔,香香的,柔柔的,有一股撩人的温馨。下到山脚,张克城扶美韵上了黄包车,自己也叫了辆黄包车紧随其后。来到江岸,他又背上美韵,踏着跳板上了船。很快,他便把她背回到了舱室里,轻轻地将她扶进了船铺。美韵用感激的目光望着微微喘息的张克城,忽然,抓住了他宽大的手掌,直呼他的姓名:“张克城,我用什么来感激你,报答你呢?”“为二小姐出力是应该的,只要你需要,我随时听你的使唤。”“那,那你看看我的脚到底怎么啦。”说着,她掀开覆在脚踝上的旗袍,露出肉色的透明丝袜,轻轻抬了抬腚子,褪下连裤的袜子,小巧的脚踝便出现在了张克城的眼前。
她叫他坐下,把受伤的脚踝伸向他曲起的大腿上,轻轻的呻吟着:“哎哟,好痛啊,张克城,你给我摸摸,你给我摸摸嘛,看看是不是有骨折?”张克城听见美韵的呼唤,犹豫了一下,颤抖着伸出双手,捧起了她的右脚仔细地观察起来。他用手指在她乌青的踝关节上按了按,她立即抓住他的胳膊扭着,掐着,尖声叫着:“哎呀呀,我的妈呀,太痛了!你轻点儿嘛,太痛了呀!”美韵的呻吟和呼叫,引来了刚上船的鹓。她进舱一看,见美韵的脚踝放在张克城的大腿上,假装没有看见,说:“哎呀,青了这么大一块。幸好你父亲有先见之明,叫我带了药箱。美仙,美仙,你把药箱给我拿来。”鹓偏头向舱门外喊着,比自己崴伤了还要着急。
美仙在铺位下找到了牛皮做的长方形药箱,飞快地递给了鹓。鹓打开药箱,找到了药膏和药液,递给张克城,对他说:“先把药水给她擦上,再给她轻轻揉几下,待药液干了后才能贴药膏。”张克城打开圆形的玻璃瓶,把瓶口倒立在手掌上,使劲的上下杵了几下,清凉的药液便流在了他的掌心。药液散发出一股强烈的松节油和樟脑油的气味。他麻利地将药液涂抹在邵美韵的脚踝上,轻轻地揉搓和按摩着。不大一会儿工夫,美韵痛楚的面色变成了浅浅的微笑,她抬眼望着鹓,说:“妈妈,想不到张克城这个小伙子还这么能干,揉得像医院里的按摩师一样好。看来,我得天天叫他来为我治疗和按摩呢。”鹓笑眯眯地点了点头,转身走出了美韵舱室的舱门。
从美韵的舱室里出来,已经是晚上十二点钟了,张克城准备到楼上楼下巡查一下客船的安全。刚下到机器房的楼梯口,就看见一个人影从底舱轰鸣的机器房里钻了出来,鬼鬼祟祟地东张西望。“是谁,东窜西窜的干什么?”听见张克城的大吼,那人疾步蹿上一楼甲板,往工人的舱室里跑去。舱室里几个工人已警觉地从铺位里抬起头来,猛地见舱门被打开,一个人直往里钻,几个小伙子立即从铺位上跳了下来。那人见有人跳下铺来堵他,便晃动着手中的利刃,想穿堂而过,见堵他的人越来越多,每个人都拳头紧握,怒目而视,他害怕了,转身夺门而出,一跃身爬上了轮船的护栏,跳进了波涛滚滚的长江里。“有人跳江了,有人跳江了。”工人不约而同地惊呼。邬珩璋和船长听见呼声,立即来到工人和张克城的面前,简单询问了几句,船长说:“来几个人跟我到机房里搜查,有人想炸船。”张克城带着几个工人到了底舱的机房,细致地检查了一遍,看有没有异样。正当他们准备上一楼甲板跳江去追捕那逃脱的人时,忽然闻到一股火药燃烧的气味。船长使劲拽开工具柜门,见一包炸药的导火索正“咝咝”地燃烧着,离连捆的炸药包已不足六寸。
情况万分紧急,他来不及多想,立即大声叫道:“咬钳!剪刀!快!”听到船长的命令,身后的人都忙碌起来。突然,船长从柜子的底抽里找到一把咬钳,一把将燃烧着的导火索剪断。这时,他才双手颤抖着擦去额头上沁出的豆大的汗珠,重重地叹息一声,说:“唉,好险啊,再迟到三五分钟,我们的船就被炸沉江底了,你们看,这根导火索连着八包炸药呢!”张克城近前一步,扶着船长,同几个工人一道,拆除了连接炸药包的导火索,将炸药包扔进了江心。这时,大副和二副带着几个身着救生衣的水手在探照灯的追光中跳进了江里,去追跳江的那个人去了。船里的吵闹声早已惊醒了饶蔓丽和秦鹓,她们带着几个胆子大一点儿的姑娘也来到船长身边,听船长介绍刚刚发生的险情。江水中的搏斗异常激烈,夜色笼罩下的长江,被拍打成了一片翻滚的水花。水手们终于制伏了跳船的人,并将他捕获上了船。船长和张克城立即对那人进行了审问,但他却始终缄口不言。忽然,一个工人近前辨认了一会儿,脱口吼道:“这不是刚进厂不到三个月的房衍松么?你从哪里弄来的炸药?你这个害人精,还不赶快坦白。”说着,抡起大手掌狠狠地扇了他两个耳光。
工人们顿时拥了上来,给了他一顿拳打脚踢。房衍松招架不住,连忙磕头作揖求饶道:“我坦白,我坦白。其他船上还有炸药包,也有人要引爆。我说的都是老实话,大哥、大姐,放我一条生路吧。”他泪流满面,颤抖着身子,用乞怜的眼光望着船长。邬珩璋面孔铁青,捏紧拳头,两眼像要喷出火来,对船长大叫道:“快,快叫水手们放下几只小船,让水手和张克城分头到各船抓捕奸细,搜查炸药包。”水手们还没有到达各货船,尾船上的钱诗玮已擒获了正在往机器房里放炸药的杨汝临。经不住工人们的暴打,杨汝临交代了他们的阴谋。他说,船上有五六个放炸药的,都是他们的人,在舟山岛被日本人占领后,他们村的人参加了日伪军办的训练班,培训他们忠实于大日本帝国,为日本人效劳办事。他们还和其他地方训练的人一起来到上海,接受了到国军各个重要单位做事的任务。有专人联系和负责指令下线人做指定的工作。他们六人是从不同的地方来的,彼此不熟悉,这次是负责炸掉东方造船厂搬迁的机器和设备,炸药包是包装机器时混入箱子里装上船队的,而他们则以工人的身份上了不同的船,何时引爆和炸船却是要接受上级的指令。
眼看轮船已经快要到达宜昌,几天来,他们还没接到指令,故几个人在上黄鹤楼时单线递暗号接上了头,约定今晚十二点二十分炸船,没想到这么快就被抓捕了。搜出的炸药虽然被扔进了长江,但六个败类还没有被一网打尽。鹓看了审讯记录,十分震惊和愤慨,她自言自语道:“西迁的担子比预想的要重千百倍,我能承受吗?”她思索了一会儿,悄悄来到了美仙的舱室,叫她快去找楚志璇,叫他到她的舱室里去。楚志璇来了,他还陶醉在排除险情的喜悦中。鹓给他谈了她心中的忧虑,眉头紧锁,语气严厉地说:“一定要派可靠的工人,监视、排查今年以来新到厂子里的人员,凡是说不清楚来历者或者可疑的人,到宜昌后一律发给路费清除出船。证据确凿的民族败类,今晚抛江沉尸,免得留下后患。”楚志璇瞪大双眼。眼前这个看似柔弱的女人,竟有这般清醒的头脑和果敢的手段。他迟迟没有反应过来,她说完许久了还宛若泥塑木雕似的。鹓催促道:“时间紧迫,你去把张克城和诗玮他们几个管事的人找来,我们共同到船长室里商量行动方案。要绝对保密,去吧,快去行动吧。”楚志璇离开后,美仙坐到鹓的身边,拉着她的手,赞叹道:“妈妈,你真伟大,以前我还不知道你这么胆大心细。
爸爸没有看错人,今后我们跟着你学。只要有了你,我们的厂子一定会红遍东方。”鹓瞥了她一眼,莞尔一笑,说:“美仙,你高看妈妈了。妈妈只希望你们几个把学业完成了,回来帮助你父亲共同实现他的工业救国的理想呢。”美仙把头偏在她的胸前,依偎着她,幸福地微笑了。清晨,船队在宜昌码头停靠,被清除的十九个人,怀着各种不同的心态,下船后很快便融入了旅客和市民的队伍,消失在江汉平原的晨雾里了。船过了宜昌,越往上行,宽阔的江面就变得越来越窄。湍急的江水在不宽的河床里急速地奔流,上行船只的速度越来越慢。
轮船驶入两山对峙的峡口,江两岸陡立如墙的峭壁光滑似镜。美仙站在甲板上,暗自思忖:“这里只要有少许的中国军队把守,也是侵略者难以逾越和攻破的天险啊。”她欷歔着,恨不能变成七尺男儿。正想着,忽然,张克城来到她的身旁,憨憨地一笑,问道:“嗨呀,是三小姐啊,你把头仰那么高在欣赏什么风光哟?”“我不是赏风光看美景,我是看到这里峰高岭峻道路险恶,而且,只有这么一条水道通往重庆,倘若我是个军事家,一定会在这里驻兵设防和严加把守,那陪都重庆就会固若金汤。”“哟,没想到一个学理工的大学生,还有如此的奇思妙想。看来,中国一定不会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