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的天际还是晨曦朦胧,江里的船队却灯火闪烁。拥别了蔓丽,钱昊钧满腹辛酸地从船上下到跳板。新接任上海东方造船厂的阮浩森厂长,急忙趋前一步,扶着他高大的身躯,缓缓地向岸上走去。邵力琛给鹓叮嘱了许多大大小小的琐碎事项,见东方的天空已有鱼肚般的亮色,便将鹓拥在怀里,声音酸楚地说:“天色已经要大亮了,趁早晨江雾蒙蒙时启船比较安全。再见吧,我要下船了,你一路要多保重啊。”说完,吻了吻鹓,两行泪水潸然而下。他回身与女儿们一一拥抱之后,便匆匆地走上船舷边的扶梯,来到岸上。见老岳父钱昊钧还在久久地望着船队,蓦然,心头大恸,“哇”的一声哭了起来。钱昊钧见女婿的恸哭,眼眶里又涌出了凄怆的泪水,但他忍了忍又强咽了下去。他望着邵力琛,用手巾擦了擦眼角,说:“放心让他们去吧。我们留在上海和苏南的几个厂子事儿还很多,没有拆走的机器还要继续生产,千把号人还等着挣钱养家糊口,我们不能有丝毫的懈怠啊。”说完,他上前一步,拍了拍邵力琛瘦削的肩膀,身子颤抖了几下,便向着停在岸上的汽车走去。
邵力琛送走了岳父,再回首眺望长江,见起航的船队已渐渐消逝在氤氲着雾气的江心里,长吁一声,举起右手,再次向船影的方向挥了挥,便向汽车停着的方向走去。倒在车里打瞌睡的美妮见父亲来了,忙下车为父亲拉开车门,将他轻轻地扶进了车里。上车后,美妮揉了揉眼睛,打了个呵欠,说:“妈妈和姐姐她们都走了?”邵力琛没有吱声。司机偏了偏头,说:“轮船已经开走了,你就放心地睡吧。”汽车穿破曙光,在苏南平原的马路上飞也似的前进。不一会儿,邵力琛就回到了清冷的邵宅。邵力琛一夜没有合眼,此时,他感到心力交瘁,满身疲惫。他让美妮叫来甄大总管和美菡以及幺弟邵力皞,吩咐说:“你们几个去给丝厂的郭仕干和绸厂的鄢勤泰说,两个厂现有的机器要继续生产。下午我和美菡要到汽轮机厂去,这两个厂的事就由邵力皞统揽。汽轮机厂我也安排了栾顺民和昝金龙负责,这个宅子里的应酬、事务和财务、杂务,继续由甄大总管负责。”说完,他挥了挥手:“你们去办吧,我要躺一会儿。”邵力皞是力琛的幺弟,大学里学的是丝绸纺织和公司管理专业。
毕业后,他在绸厂干了两年,仿佛是理论与实践太脱节,再加上老父亲邵晟鹏中风去世,老宅周围还有一百多亩土地要收租,要管理,邵力琛就叫他去一心经营土地。邵力皞中等身材,冬瓜形脸庞,眯缝眼,小鼻头,短下颌,细颈子,但他头脑精明,能写会算,几年来从土地上赚了不少钱。母亲得痰疾咯血去世后,邵力琛与邵力皞一商量,便卖掉了全部土地,只留下了前临河溪后靠山坡的老宅——邵家大院。每年头伏一过,邵力琛就要带着一家老小回到老宅去避暑,邵力皞近两年便领着一帮人管理着这座老宅。此时,工厂西迁,这边剩下的管理人才不多了,所以,邵力琛又请出了幺弟来统揽丝厂和绸厂。毕竟邵力琛也是年近五十的人了,他只要熬上一两个通宵,便会感到体力不支,身心疲倦。邵力皞和美菡刚刚离去,邵力琛就晕晕乎乎地走进了卧室,头一落枕,便呼呼地睡着了。钱昊钧没有直接回钱府去,他带着阮浩森在天刚大亮时便来到东方造船厂。偌大的厂区显得有些空寂,他转了一圈,来到铸造车间。
倒模铸造的工人还在加班,因为炉子点燃了就要一直浇铸下去,等把这一批的坯子浇铸完,炉子才能熄火。看着大型的钢铁铸件整齐地码放在高大的厂房里,钱昊钧既欣慰又忧虑。这么多的铸件还来不及造船,许多设备就已经搬离了上海。他皱着眉,忧心忡忡地来到江边船体和整船的建造基地。有一艘大船的船体已经焊接完毕,耸立在江边的滑轮轨道上,宛如一幢弧形的钢铁房屋巍然屹立。他心里涌起一丝激动,他亲手创建的船厂,还能造出这么壮观的大型船舰,他实在有点骄傲。然而,眼前的凄凉景象又使他心中忐忑不安。日本人虽然没有对城市中心和工厂区进行狂轰滥炸,但上海的沦陷已成定局。他一路察看,一路愤慨,一路叹息。忽然,又铁青着脸,对跟在身后的阮浩森说:“没有建造完的船要继续建,该上班的人要各就各位,造船厂不能因强盗来了就散了。不管上海会不会沦陷,不管日本人进不进造船厂,我们一定要照常生产,照常销售船只。现在你在这里代表着我全权负责,不能有丝毫的懈怠。”阮浩森身材高大,瓦形脸,大鼻头,厚嘴唇,凹眼睛,看人时像鹞鹰一样盯着对方。
厂里的许多人都说他是“钩钩鼻子鹞子眼,吃人的心,挖人的胆”,其实,他的心肠是非常善良的。他忠实主人,爱厂如家,对日本人进攻上海非常愤怒,已经多次招集年轻的工人布置护厂的任务。他说:“我阮浩森要与东方造船厂共存亡,谁要敢炸厂毁厂,我就跟他拼命!”阮浩森对这位正直的老板历来唯命是从。他见钱昊钧对恢复工厂生产的意志非常坚定,便在把老板送回钱府后,就立即招集各车间、各工段的负责人开会,安排了生产任务,提出了保厂护厂的措施和实施方略。然而,钱昊钧还是不放心他的造船厂。这天,他刚进厂不久,日本人就像黄水泛滥一样从江边和厂门外疯狂地冲过。听见日本兵的步伐声,他颓然地倒在会客厅的沙发里,两手一摊,口里直说:“完了,完了,大上海沦陷了!”不一会儿,一小队日本兵冲进了厂门,嘴里叽里哇啦叫个不停。这时,一个中国人模样的翻译对着守卫在工厂大门里的工人说:“皇军说,他们不会惊扰你们的,只是要即刻见到你们的厂长、经理钱昊钧。”工人们互相递着眼色嘀咕了几句,去了两个人,不一会儿就找来了阮浩森。
一个挎着军刀的矮小的日本人来到了阮浩森面前,又叽里哇啦说了一通,并“嗨”的一声给他敬了一个军礼。翻译立即哈着腰,说:“龟田小队长说,你是钱昊钧吗?这里有松井给你的信,我们是奉命来守卫你们造船厂的。”阮浩森阴沉着脸,沉声说:“我不是钱昊钧,我是代表他管理造船厂的执行经理阮浩森。信可不可以交给我?”翻译跟矮小日本人说了几句话,日本人立即收去了脸上阴阴的笑容,大声地说了几句。翻译说:“龟田小队长说不行,必须见到钱昊钧。”阮浩森无奈,只好带着日本军人来到造船厂的会客厅。这时,钱昊钧颓废的精神已经有了好转。他见阮浩森领了两个日本人来到客厅前,狐疑地站起身来。还没等阮浩森开口,矮小日本人便“嗨”的一声给钱昊钧敬了一个军礼,并从腰间拿出了一封由中文和日文写的信函,说了几句日本话。钱昊钧在日本待过,懂得一些日语,他没等翻译说话,便用日语回答了几句。矮小日本人立即大笑着近前一步抓住钱昊钧的大手,“吆西吆西”地说了几句,他拿出了松井石根的信函,递给钱昊钧。
钱昊钧拆开信函,内页全是用中文写的,大意是向钱老这样的名人问候,致敬,并说日本帝国在支那建立*****圈,需要中国实业界的帮助、支持,要求他的工厂继续造船,他们将按支那的价格收购,今后还要从技术上帮助船厂造大型军舰。他与钱昊钧的儿子钱诗雄是朋友,已派出龟田弘男小队长带一小队日本皇军来保护他的工厂,云云。翻译见钱昊钧看完信,立即哈腰用手示意,说:“这位皇军就是龟田弘男。”龟田笑着伸出了手,钱昊钧没有跟他握手,只是淡淡一笑说:“有劳龟田小队长大驾,敝厂目前正在检修设备,还没法正常生产。请龟田小队长帮我带个口信,感谢松井石根的关照,今后我们要用自己的技术生产军舰。”说完,伸手示意送客。龟田小队长从客厅里出来,见皇军已占领了客厅左边的一排房子,得意地笑了笑,伸手一招,叫过翻译,向他嘀咕了几句。翻译立即转身又来到客厅,对钱昊钧说:“为了保护造船厂,龟田小队长说他带的皇军要在厂里驻扎,东方造船厂要给皇军铺好床铺,供应伙食,皇军在厂里随时都可以到车间巡察。”钱昊钧脸色发青,嘴唇哆嗦,差点跌倒在沙发扶手上。他嗫嚅了几下嘴唇,捏紧的拳头在沙发扶手上擂了几下,沉沉地低着头。
站在前面的翻译等不住了,上前一步说:“请阁下尽快答应,不然,皇军要自己动手了。”钱昊钧向阮浩森招了招手,阮浩森立即趋身一步。钱昊钧愤怒地阴沉着脸,说:“给他们腾吧。这里就由你看着,我累了,叫司机送我回府里休息。”钱昊钧回到府里,跪在堂屋祖先牌位前大哭,继而是默默流泪。黄妈把他扶起来后,他嘴里不住地骂着强盗、魔鬼、天杀的、雷轰的。旁人听着没有连贯的词语,以为他已气疯了。黄妈流着眼泪扶他进了卧室。第二天,钱昊钧起床后,完全变了一个样,胡子拉碴,神情恍惚。但吃过早饭,他仍然叫司机开车把他送进了厂里。他进入办公室,坐进一张宽大的桌子后的皮转椅里,神情木然,一言不发,直直地盯着厂门口被日本强盗霸占了的房子发呆。阮浩森派秘书王晓勤和钟宁静去陪伴老爷子,自己则忙着去应付日本人。按钱昊钧的旨意,东方造船厂从日本人进驻的那天起,便因设备有问题,全面停止了生产。龟田小队长派人到各车间督促检修,限令早日开工造船,都被阮浩森很巧妙地搪塞了过去。第三天,接近黄昏的时刻,钱昊钧刚欲回府宅,突然,为府宅办采买的赵惠霖,痛哭着,大喊着冲进了厂大门。日本兵立即追上去,抓住他,摔在了厂门外的江岸上。
钱昊钧的小车出厂门刚向左转弯,一个衣服被撕破、满脸是泪的小个子男人扑向车头,大哭道:“老爷!老爷!完了,完了,钱府完了!”司机韩昌硕刹住车一看,是平日买菜买粮的赵惠霖,他出来扶住他问:“小赵,别哭,你说什么完了?”“钱府,钱府被日本的飞机炸毁了。”钱昊钧听见钱府两个字,感觉到一种不祥的预兆,他下车抓住赵惠霖的肩头,大声地问:“你说什么?你说什么?钱府怎么了?”“钱府被……被日本强盗的飞机扔下的炸弹给炸……炸毁了!”钱昊钧从他断断续续的声音里听明白了,他觉得脑子里“轰”的一声,眼前一黑,慢慢松开了抓着赵惠霖的手,一头栽倒在小车旁。韩昌硕抱起钱昊钧高大的身躯送进车里,上车加大油门,向苏州河南岸的钱府奔去。刚到苏州河南岸,往北岸的钱府一望,眼前是片片废墟,枪炮声仍然在激烈地响着。昔日别致风光的钱府小洋楼,只剩下了一堆正在冒着黑烟和燃着火焰的瓦砾。钱府围墙外的苏州河,漂浮着的男人和女人焦黑的尸体,岸边的几棵被炸秃的树枝上,还挂着滴血的人体的残肢和脑袋。
没有燃烧完的蓝色、黑色和带着花纹的布衫、布裙,被微风一吹,诉说着这里曾经历过的一场惨绝人寰的轰炸。韩昌硕把车开到了钱府大门外的围墙旁。刚停下车,钱昊钧便号啕着,疯狂地爬到瓦砾堆上,用颤抖的双手刨着、挖着,用撕裂般的声音喊叫着:“妈妈呀,母亲啊,我来晚了,我来晚了啊……”钱昊钧痛哭着,用手刨着瓦砾,疯狂地把头撞向断垣残壁。韩昌硕和赵惠霖拼命地将他抬上了汽车。钱昊钧在车里哭着,打着,要开车门往外奔。这时阮浩森开着车和厂里的工人来了,见到钱府已是这般惨相,纷纷落泪,有的抽泣着,有的哭喊着,有的扒砖找人,有的悲惨地说:“府宅里今天有三十九个人在里面做事啊,难道竟没有一个人逃出来活命吗。”在钱府不远处的地方,原来驻守着国民党军队的八十八师,师部就设在四行信托仓库。日军在大进攻中,突然在这里遭遇到顽强的阻击。日军红了眼,出动了三百多架飞机,轮流对这一带进行了野蛮的轰炸。钱府,就是在第一轮的轰炸中变成了废墟。钱昊钧被抬上汽车,车门被外面的工人堵着,他下不了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