避开敌机的轰炸,邵力琛带着秦鹓、邵美仙和楚志璇去了一趟重庆回来后,就早出晚归,忙碌在汽轮机厂和丝厂、绸厂以及喜王府之间。钱昊钧吃过早饭,饶蔓丽和钱诗玮就陪着邵力琛来到书房。邵力琛躬身问了一句早安,老爷子便伸手示意他坐到他的身旁。这时,李妈送来了热毛巾,钱昊钧拿起热毛巾抖着擦了擦脸,侧身对着力琛说:“这么大的造船厂,搬去了要建船坞,要建码头,要建泊位,要建厂房。……唉,搬也难,不搬也难,真是难煞人。”钱昊钧说着,叹息一声,用半握的拳头重重地叩击着沙发的扶手。此时,他脸色麻木,没有表情,两道浓黑的剑眉时不时地耸起又舒展开,舒展开又聚拢。忽然,他站起身来,双手剪到背后,在书房里踱了几步,然后,缓缓地停在邵力琛面前,语气沉重地说:“力琛,我看时间非常紧迫,造船厂的许多设施都是倒在地下或地面和水里的,只有厂房里的机器搬得动。诗雄也说过,即使日本人攻陷上海,他们也要吃喝拉撒。
不太可能把上海炸成平地,烧成焦土。所以,我的意见是把东方造船厂和你的汽轮机厂合并,在重庆建一个完整的大型造船厂,既造船,又造汽轮机和柴油机,也许还要造炮弹和掷弹筒与钢炮、火炮什么的。凭我的直觉与经验,我们的抗日之战将会是一个持久战。”他停了停,接着说:“力琛,厂子合并后,你就是厂长,就是公司的经理,全权经营这个大厂。唉……我都这么大年纪了,金钱财物和荣誉地位,都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我们创办和经营厂子,不都是为了给国家纳税,给民族工业撑腰,给年轻的人多创造一些就业挣钱的岗位,使他们走出困境和苦难么?”听完老岳父的叮嘱,邵力琛激动地走上前去,扶着钱昊钧的腰背,恭敬地说:“力琛谨遵岳父之命。我愿倾尽毕生心血,为中华儿女树起一面工业救国的旗帜,为民众创造财富,为国家积累资金。只要国富与民强了,我们就一定会赶走日本强盗!”“好啊,力琛,那我们就决定中华民国二十六年十一月二日为西迁的起程日,你回去准备吧!”
西迁的时刻日渐临近,邵宅和钱府的人上上下下都异常匆忙。十一月一日下午三时,民生轮船公司的五艘大船先后抵达浦江口的长江北岸。上海人大撤退前夕,内陆河运上行的船只异常紧张,抓船的,抢船的,预定客货运输需要船只的公司和客户,都缠着卢大经理和货运部、客运部的大小经理们求情,要求调给船只解燃眉之急。南京政府的大员们和军政部、参谋部的长官,更是坐镇公司,征用或亲自督导船只运兵、运粮和运输抗战物资。但与卢大经理交往甚深的钱昊钧和邵力琛,在关键时刻却得到了民生公司实实在在的支持。卢大总经理在给他的货运部经理邬珩璋调船时说:“搬运工厂的机器设备到重庆,才是持久抗战的基础,没有兵工厂,我们就很难取得抗战的胜利。所以,给东方造船厂和汽轮机厂抢运设备,就是支持政府的抗战,你要挑选不怕轰炸、有经验的水手和大副上船,你跟船监督,要保障这些机器和设备安全抵运重庆江北。”在邬珩璋率领船队抵达汽轮机厂货运码头时,钱昊钧和邵力琛,率领钱府和邵宅的太太、姨太太们,亲自登船慰问。
钱昊钧在握住邬珩璋的手掌时,抓住他又是拍肩又是拥抱,热情地说:“老兄啊,对卢大经理的仁义与支持,昊钧将终生铭记,没齿不忘。一千多公里的上行水路,近三千万元大洋的机器和设备,关系到钱邵两家的生死存亡,还望老兄多多担待啊。”“为国尽力,为厂分忧,理所当然。在下将竭尽全力,保障船只安全到达。”邬珩璋弯腰热情地说,“你钱大老爷的事,就是敝人的事,请你老放心好了!”为了避免日机的轰炸,邵力琛和邬珩璋商定,待下午江上起雾或稍晚一点的时候装船。上午让搬运的工人好好的睡一觉,一个通宵完全能装好船,明晨天不亮时起程。运抵码头和岸边的大小箱子与包装好的机器,均被工人新插的芦苇遮蔽和掩盖着。不远处星星点点的窝棚里,有人像瓜农守瓜一样,昼夜监护着芦苇周围的动静。所以,日机的几次轰炸,这些被邵力琛视为心肝宝贝的东西,都安全地躲过了。下午,大概四点钟的光景,天空突然起了一团团厚厚的云层,光线也随即慢慢地暗淡下来。钱昊钧和邵力琛用望远镜望了望天空和长江上下游,见没有异常,就发出暗号。
江边的芦苇缓缓伏倒,小伙子们跃出了窝棚,有的抬,有的扛,悄无声息地把设备往靠在岸边或货运码头上的驳船、拖轮船上搬运。邵力琛、郭仕干、鄢勤泰和被钱昊钧委任负责东方船厂搬迁的陶庚贤、祁连雪和工人一道进舱,指挥和协调码货的位置与进度。随着天色的暗淡,江岸上已少有车辆往来,只见工人晃动的身影。货运码头上,几辆吊车在将笨重的大型设备吊进船舱。站在远处的人看江岸,就像往常一样没有新的变化。军政部派来的荷枪实弹的十多个军人,早已进入岸边的客轮,他们占去了三楼船头船尾的好舱位,有的在舱里睡觉,有的在舱尾观察闲谈,只有两人在船顶放哨。临近天黑的时候,突然,江岸的上空出现了飞机的轰鸣声。袭击了黄埔港并扔下大批炸弹后的敌机,见浦江口有几艘船泊着,便没有计划地胡乱俯冲下来,用机枪扫射了一阵,扔下几枚炸弹后又升空远去了。机警的工人听见飞机的轰鸣声,立即就地趴在岸边的壕沟和窝塘里。见敌机炸过后,没有飞机再来轰炸,他们又跃起身子重新抬起机器往船舱里搬。
幸喜天色暗淡,飞机离江面较高,敌机扔下的炸弹只是在江心里爆炸,掀起了几道水柱,没有伤着靠岸的五艘轮船。邬珩璋放下小船沿江检查了船只,见每艘船都可以航行,悬在心中的石头才终于落了下来。客船上的军人最先发现敌机俯冲下来,他们没有打击的武器,只是大吼了几声“敌机来了,快趴下”,就仓皇地向底舱逃跑。炸弹响过,听见敌机的轰鸣声已经远去,他们观望了半晌,才慢慢地又回到三楼的舱位。天色慢慢地黑下来,几辆大车和小车才出现在江岸,钱府的太太饶蔓丽、姨妹饶蔓枝和诗雄的太太乔雅芝、诗玮的太太许倩雯,在诗雄的陪同下小心翼翼地登上了客船。丫鬟把蔓丽和蔓枝领进了二楼船尾的头等舱,诗雄把太太乔雅芝和五岁的女儿钱婷婷安排在二姨妈饶蔓丽的隔壁,把诗玮的太太许倩雯和三岁的儿子钱梦煌安排在舱室门靠甲板中间通道的舱室,紧邻雅芝的舱室。他笑着对倩雯说:“梦煌还小,不能靠船边,这里离二姨婆婆和嫂子又近,既安全又方便,你们还可以在一起玩耍呢。”许倩雯谢过了钱诗雄,莞尔一笑,说:“还是二哥想得周到。你不能跟我们同行,我们缺少了多少乐趣啊。
”许倩雯是钱府上下公认的小美女,她个子不高,身材娇小,白里透红的椭圆形脸蛋嵌着一对浅浅的小酒窝。婚后,她很快就给钱家生下一个男孩。钱诗雄与侄儿钱梦煌说过再见,便回到太太和女儿身边。乔雅芝见他忙得额头沁出汗珠,心痛地盯着他,柔媚地说:“诗雄啊,我们走了,那么大个府宅全靠你协助父亲照料。你虽然不乐意厂子生产和生意的事,但也要学着照料。做一辈子职业军人也没有多少意思。我父亲乔怀宗就是一个例子,人老了,还不是个虚职,别人什么事都不找他,他闲得无聊的时候,就骂人,喝酒,反而影响了他的健康。”“好,好,太太说得在理。你们走了,我除了军政要务外,把全部心血都倾注到工厂的生产和生意上,给你多赚钱。”乔雅芝妩媚地一笑,在他的脸颊上轻轻地吻了吻。女儿钱婷婷看见了,立即撒娇似的说:“爸爸,让我也亲亲。”夫妻俩看见女儿的天真与可爱,相视一笑,都争着在女儿的额头上亲吻着。钱诗雄正在和女儿笑着闹着玩的时候。
秦鹓领着美韵、美仙、美娴和仆妇上得船来,丫鬟们先把鹓领进紧邻船头餐厅、休闲厅的头等舱室,懂事的美仙立即过来帮妈妈安放好随身携带的皮箱和女人的用品,又接过仆妇送过来的父亲收拾的紧要物品。不大一会儿,鹓的舱室里便塞得满满当当的。很快,秦鹓又指挥仆妇将搬上船的用品放进了美韵、美娴的舱室。安排邵宅仆妇在船上各司其职后,秦鹓便带着几个女儿到船尾各舱室,去拜见蔓丽妈妈和姨妈及弟媳弟妹。偌大一艘轮船的二楼各舱室,除了船中间上下楼梯两边的四个舱室外,其余各舱室均被钱府和邵宅的内眷们占满。夜幕中,这座浮在江上的楼房,又宛若一座水上的钱府和邵宅,在澎湃的江面上晃动着。在船中央上下楼梯的口子,秦鹓和几个女儿见力琛陪着钱昊钧正上船来。钱昊钧看见几个外孙女亭亭玉立地站在灯光下,微笑着迎候他,愁烦的眉头立即舒展开来。他笑呵呵地拍过几个外孙女的肩头,又拉过她们的手,说:“美韵,美娴哪,俗话说:‘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日难’。你们一路上女眷又多,我和力琛都暂时走不脱身。唉,这边的几个工厂也不能关门呀,那是我们的土地,那是我们流血流汗辛苦创建的基业,不能拱手送给日本人哪。
倘若有朝一日中国人赶走了日本侵略者,我们两个府宅的人还是要回到这个老窝的啊!”说着,钱昊钧的眼眶里盈满了泪水。秦鹓见状,立即从旗袍的腋窝下掏出洁白的手帕,迎上去给老爷子擦拭。老爷子不自在地轻轻牵开了秦鹓的手,仿佛眼前站着的就是他的女儿钱诗慧。他抽泣了几下,想抑制住自己的感情,但想到儿孙们要离开他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去,他实在抑制不住内心别离的痛楚,竟像孩子似的号啕大哭了起来。邵力琛站在他的身旁,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也快要哭出声来了。他强忍住泪水,劝住了钱昊钧。在船尾头等舱的饶蔓丽仿佛听见了钱昊钧的哭泣声,忙走出舱室,见一堆女眷围着老爷子在劝慰,担心钱昊钧过度悲伤,伤了身子,忙从人缝里挤了进去。她上前一步,挽着他的胳膊,嗔怪地瞪着他,说:“知道你出来送别会生气的,所以我多次劝你不要来,可你还是来了。来了就来了呗,见到外孙女了,就应该高兴才是呀,你还哭,像小孩子样。老爷啊,身体要紧啊。”说着,又俏皮地一笑:“你这么重,我快扶不动了。美韵,美娴,快来,帮我把你外公扶到我们的舱室里去,让他休息一会儿。”狭窄的舱室容纳不下众多的女眷,进到舱室里坐下的只有邵力琛、蔓丽、蔓枝和鹓。
蔓枝从纸箱里捧出苹果、梨子和灯笼大红袍橘子,殷勤地给门内门外每一个人手里都塞上了一个。一时间,大家都微笑起来,似乎忘掉了离别的忧伤。钱昊钧没有吃水果,定定地瞧着几个外孙女,叹了一口气,说:“可惜诗慧去得早,没有福分看见几个长大了的花朵般的女儿。”邵力琛见大家的心情都好了点儿,便郑重其事地对大家说:“这次大家算是出远门了,外面的风土人情与在府宅里不一样,你们一定要记住,听蔓丽外婆和鹓妈妈的话,行为检点一点儿,语言收敛一点儿,有事互相帮扶。只有这样,大家才能在四川站得住脚。”
他看了一眼大家惊愕的神色,笑了笑,又说:“你们也不要紧张,不要害怕。客船的二层楼梯口住着张克城、梁思灏、易凤杰、钱诗玮和陶庚贤,他们都分别带人在每艘货船上护卫,一楼和底舱还有百十名与我们一道走的工人,邬珩璋在负责与各船联络、配合。另外,还有十多名军人在首船和尾船护卫瞭望,何时行船,何时停船,何时靠岸,他们都能够准确把握,只要你们小心谨慎,不出大的事儿就行了。”分别的时刻越来越近,江岸上已传来设备装船完毕的信号声。邵力琛拉起鹓和几个女儿,到前舱各舱室察看了一遍,转身与鹓拥抱了一下,便陪着钱昊钧下船上岸,在黎明前赶回了各自的府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