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受伤的大腿经邵力琛包扎后已经没有出血了,但被医生这么一拨弄,反而又从包手帕的伤口里渗出了鲜红的血液。手术台旁的女医生听男医生训斥伤员的“家属”,便悄悄地溜出手术室,鬼鬼祟祟地向医生值班室里跑去。司机张克城心眼活,跟上去一看,知道情况不妙,那个女医生可能是在打电话报案。他立即来到邵力琛身边,捅了邵力琛一拳,并给他眨了眨眼睛,背起手术台上的姑娘便往车里送。待邵力琛撵到车里,张克城用脚一蹬,加大了油门,汽车如箭一般飞快地逃离了瑞福医院。闯过了安亭镇,张克城才给邵力琛解释了他背走姑娘的原因。姑娘听到了司机的解释,看到了被司机称为邵经理的中年男人的行动,终于认定了他们是好人。此时,她的头仍然枕在邵力琛的大腿上,两个大大的眼窝却涌出了滚烫的泪水。她双手摸索着,抓住了邵力琛的两只手,呜呜地抽泣着,说:“你们是好人,我谢谢你们了,我叫秦鹓,是沪大的学生。”汽车以极快的速度回到了邵宅。他们将她扶到客房。邵力琛立即叫张克城拿着他写的纸条,到苏州万康医院去接两位外科大夫。不到一顿饭的工夫,两位大夫来到客房。
他们与邵力琛握手寒暄了几句,便俯身检查起了秦鹓的伤势,不一会儿,戴玛瑙黑边眼镜的骆大夫抬起头来,神情严肃地说:“这样伤势的病员要在医院的手术室里先清创才能取弹头啊。但现在,我想,我们只好在这里将就点儿了。我和宋大夫共同给她手术,但屋子要先消毒,杂物要清除,要搬一张稍矮的长条桌,我们已经带上了器械,给她打了麻药,铺上消毒单子,调亮灯光,手术就可以做了。我想手术应该会成功的。”“骆大夫,宋大夫,谢谢你们两位了。”
邵力琛感激地握着他俩的手,说:“其实,她既不是我的亲戚,也不是我的朋友,我只是同情她的遭遇,理解她们的爱国激情。”邵力琛恳切地说道:“她是沪大即将毕业的学生。她是女孩子,手术一定不能给她留下任何残疾和疤痕啊。”“嗨,我说你邵大经理真成了护花使者了。”骆大夫笑着说,“伤好后,你就把她留在达琛公司,留在邵宅,她是你用得着的人才。”一切准备妥当后,骆大夫带着宋大夫顺利地从秦鹓大腿外侧的肌肉里取出了铜壳子弹。骆医生说:“说来也奇怪,这么有威力的弹头,居然还没有伤着她的股骨,也没有伤着她的大动脉,真乃神仙保佑。”他看了看邵力琛一眼,说:“我们给她开了几天抗菌消炎的药,伤口也包扎得很好,缝了五针。要不到一个礼拜,拆了线,她就会痊愈的。”
送走了骆大夫两人,邵力琛安排丫鬟魏书琴陪护照料秦鹓,又吩咐黄妈给她熬了营养汤。不几天,秦鹓便能行走了。为了锻炼她的大腿,秦鹓让书琴扶着,在花荫的小道上散步。她们用了两天时间,慢慢地走遍了邵宅的山溪曲廊和花榭亭阁。生于四川泸州农民家庭的秦鹓,父亲为了养活一家五口,除了耕种祖上留下来的三亩薄地外,还挖过煤,担过盐,凭他认识的几个字,还教过私塾。他见有钱人家都把子女送进学堂读书,便把鹓也送到重庆读了中学。有一次秦鹓暑假回家,在码头遇见纳溪县长褚遂民。五十多岁的褚遂民见她身姿美妙,亭亭玉立,脸蛋清秀,眉眼聪慧,便涎着脸托人向她提亲,要娶秦鹓做他的第三房姨太太。软弱的父亲抗拒不过,居然接受了彩礼。为了逃婚,她瞒着父母,半夜爬上了开往重庆的轮船。到了重庆,她刚上到朝天门码头,就碰到了同寝室的同学郝玉殊。玉殊见着她时非常诧异,悄悄告诉她褚家已到学校找了她三次,劝她不要进学校了。
她只好流着泪,再爬上轮船,一路担惊受怕地到了大上海。命运之绳如今又拴着她,把她抛进了邵宅府邸。通过她受伤,治伤和养伤,她终于看到了在这个世界上还是有富人是好人的,还是有富人热爱着国家与民族,同情着进步人民的斗争与理想的。她的伤终于完全好了。在一个明媚的春日早晨,她给邵力琛留下一封长达九页的信,毅然乘车回到了沪淞女子大学。邵力琛晚上回到卧室,见到秦鹓的信函,还没读完,便潸然泪下。她悲苦的命运,顽强的意志和精神感染了他。他陷入沉思:世界上还有这么命苦的孩子,还有这么智慧明礼的女人。她在贫瘠的山石罅隙中尚且能这样顽强地生长,倘若把她移植到肥沃的土地上,她很有可能长成参天的大树啊。对,我一定要去做那扶幼济弱的植树人。第二天早晨,邵力琛就叫来了艾妈和丫鬟魏书琴,安排她们到沪大给秦鹓送信。艾妈是邵美仙小时候的乳母,美仙长大后,她就留在了邵宅。看到邵力琛对秦鹓的态度,她心领神会。
她们很快就到了沪淞女子大学,艾妈给门房摁了一个大洋,请门房叫出了秦鹓。刚到校门口的秦鹓一见魏书琴,就像久别重逢的亲人,两人那亲热劲,比恋人还要热烈。秦鹓把她们领进了她的集体宿舍里。简洁而明亮的小屋,使书琴这个没有上过学的农村女娃娃眼界大开。到处是书籍和课本,到处是女孩子喜欢的饰品和小玩意儿。她也学着斯文了一回,翻起了一本绘着男女牵手图样的书籍。秦鹓站在窗前,静静地读着邵力琛的来信。一会儿脸蛋红润,一会儿眉目羞涩,一会儿目光惊喜,一会儿掩信沉思。读完,她轻轻地把信纸放进信封。艾妈见她脸色的变化,心想自己猜得不错,就走到她身边,悄悄地说:“我们邵大经理喜欢你呢。自从太太去世以后,他就这么一个人,整天忙着工厂里的事。他很需要你这么一个妹子,一个贤内助啊。”秦鹓盯了艾妈一眼,见她眼睛里流露出恳切的神情,忙用折着的信封扇了扇沁满额头的汗珠。平静了一会儿心神,才对艾妈说:“请你告诉邵大经理,我明天回宅子。但是,结婚,结婚的事,你,你必须先告诉他,要等到我毕业后才,才能办!”
西迁的时刻日渐临近。邵力琛招回了大女婿和二女婿,与五个女儿一道,登上了桂花山顶的揽月亭。他分析了西迁路上的种种不测和可能发生的意外,提出了出现不测的几种应对方案,明确了一切由鹓临机应变处置的授权意见。五年了,秦鹓还是第一次感受到邵力琛在把她与他的公司和工厂捆在一起,把他的命运与她捆在一起。五个女儿虽然不是她亲生的,但此时,女儿和女婿们都把温和的目光投向了她。她感到责任重大,但没有推辞。到邵宅虽然只有五年的时间,但邵力琛对外签署的许多文件,她都过目或润色过,许多经营的措施和方案以及规章制度,她都略微知晓一些,几个厂的利润,她也心中有数,只不过她从没向子女们表露过。她与五个女儿相处得既像母女又像姊妹。
在大小事务的处理上,她从来不为自己争利,也不给自己的脸上贴金和邀宠。她相信,她的智慧和魅力不会使她在力琛面前失色的。秦鹓听邵力琛说要听听她的意见,慢慢地站起身来,向力琛和女儿们鞠了一个躬,说:“老爷把这么大的事委托给我处理,深感荣幸,深感责任重大!我到邵家才五年,许多大事以前没有经见过,加之才疏学浅,又是一个女人,所以,今后不论是大事或小事,我都要与大家商量,同舟共济。俗话说‘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只有你们鼎力支持,我们才会达到理想的效果,实现老爷子的期望。”她边说边望了力琛一眼,见他投来的是赞许的目光,便又微微一笑,放声说:“我相信,我们的西迁不仅会成功,而且我们的公司和工厂还会越办越好,越办越强,成为长江沿岸的领军实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