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仙办完了法院里的离婚手续,回到了已经不再属于自己的家里,她心乱如麻地收拾着自己的衣物。无数次地回望了挂在墙壁上的全家福。看着欢快活泼的两个儿子,她又急匆匆地在相册里选了几张进蜀和建蜀的相片,无声地亲吻了几次,然后悄悄地流着泪水,把它小心翼翼地放进了皮箱的夹层里。喻丹梅买菜回来了。她知道今天是克城哥和美仙姐离婚的日子,她特地买回了美仙最爱吃的韭菜、嫩藕、苦瓜和西红柿。她进屋,见她正在建蜀的房间里,望着建蜀上一年级时与她合影的照片呆呆地流泪。她两手一软,提在手中的菜篮“啪”的一声掉在了地上。她迅速地冲过去,扑进美仙的怀里,像孩子似的哇哇地大哭了起来。美仙擦了一把泪水,立即扶住喻丹梅,用爱怜的口吻,缓缓地说:“丹梅,你怎么啦!”“我哭你,你是好人!”“唉,天下好人多着呢,你哭得完吗?”“我哭老天爷对你太不公平了,它为什么要把灾难都降临在你的头上喃?”“哎,丹梅呢。离婚,是社会进步的表现。封建社会,只允许男人休妻,从没听说过女人要休夫。
我与克城不存在谁离谁,谁休谁。他是一个很好的男人,是一个有大志干大事的男人,我不能因为自己的小事而拖累着他。”“美仙姐,我听不懂你说的这些话,我只知道跟着你走。请原谅我,我昨天已把你的事告诉了鹓婆婆,她很想见你。她给我说,叫你尽快去一趟重庆,她有事要给你交代。”“呀,你给她说了!哎,我一个人的苦难,不要去感染更多的人哪——唉,你个死丹梅呀!”邵美仙惊惶地瞪了一眼喻丹梅,叹息一声,兀地又安慰着她,笑了笑,说:“没啥关系,说了就说了吧。我明天就去重庆向她解释。”“美仙姐,我也要跟你走,我不能再在这里做事了。每次那个方悦然来到家里,都是提防着我,怀疑着我,把我当成保姆一样地支使我。我从她的眼神里看得出,她把我当成了他们不同阶级的人。我在邵家和你的家里带了十几年的孩子,进蜀和建蜀都叫我妈妈,建蜀是吃我的奶水长大的,虽然我舍不得他,但我也要跟着你走。因为,只有你,才是真正信任我关心我的人哪。”两个女人相拥在了一起,彼此的泪水交融着,混合着,很快就濡湿了衣衫。
美仙拍了拍喻丹梅的肩背,安慰她说:“丹梅呀,他俩结了婚就不会再敌视你了。这个你要理解,因为有我在,她来做的事都是偷偷摸摸的,生怕别人知道了。所以,她要提防着你。现在不同了,他们可以光明正大地来往了,只要克城没叫你走,你还是先在这里做事吧。因为,毕竟建蜀是你带大的,进蜀也很尊敬你,还把你当亲妈妈地叫着呢。”“美仙姐,进蜀和建蜀现在都长大了,他俩不需要我再带了,我在这里的地位已经是保姆了。你先去重庆可以,但我肯定要离开这里。”美仙从来不知道喻丹梅也有和自己一样的乖戾脾性,说出了什么就要坚持到底。她拗不过她,只好劝慰她几句,说:“丹梅哪,那我先到重庆看一看再说。我们都是五六年没有与鹓妈妈见面了,也不知道她有啥变化呢。”喻丹梅噙着泪水点了点头,答应着,转身就到厨房给全家人做饭去了。晚上,张克城回来了。美仙像往常一样,已靠在床头,看一本新到的《柳叶刀》英文杂志。张克城洗漱完,在卧室门口迟疑了一下,见美仙抬眼望了望他没吱声,就脱衣上了床。
美仙见张克城上床来了,立即起身下床,责备他说:“我俩已办过了离婚手续,再在一块儿睡觉就是非法同居啦。克城哥,你到孩子的床上去睡吧!”张克城从鼻孔里“哼”了一声,说:“我俩十几年夫妻,一张盖了章的纸,就能隔断经过战火纷飞的感情?今后,这里仍然是你的家,你仍然是两个孩子的妈妈,我仍然是他们的爸爸。”他也下床站起身来,走近她,张开双臂抱住她,轻轻地说:“在一起睡吧,我求你了。上次你睡客房就发烧了。又是两个月没见到你了,这次算我慰问你吧。”“你不出去我就出去。我不需要哪个慰问我。”“哎,美仙啊,你又来了。我可没找你离婚噢,是你要抛弃我们父子三人的。”张克城抱住她的肩背不松手。她见他从没低声下气这么求过她,只好停止了反抗,相互对视着站在了一起。忽然,张克城落下泪来,啜泣了两声,便哀求似的说:“美仙啊,我知道你的心思,你是怕你的右派拖累我们父子三人的前程。其实,你的内心比谁都难受。你强忍着滴血的心,想给我们创造一个宽松的政治环境。
你知道我的个性,你不强求离婚,谁能把我们怎么样,我是八路军,是三八年前参加革命的,你也是抗战老八路。在解放得晚的四川,我们都是有功之臣。可你偏要作出离婚的决定。我虽然迁就了你,但在我的心中,你永远是我最珍爱的妻子啊……”美仙扑进了张克城的胸膛,流着泪,轻轻地说:“克城哥,你不要说这些了,我知道我们的感情。但你是一个身强体健的男人,我早就说过,只有我痛下决心地与你分开,你才能开心愉快地生活。”“美仙啊,从我生活的历程看,没有你的相伴,我的生活是不完整的;失去你的关爱,我创造的源泉和动力是会枯竭的。”美仙再无言语了,只是静静望着他滴下的无声的泪水。张克城鼓足了勇气,忽然狠狠地吻住了她咸涩的嘴唇,并用熟练的动作剥去了她的衣衫,抱起她,将她轻轻地放进了被窝里。美仙回到了重庆。楚志璇开车在火车站接住了她。楚志璇在车上说:“换届后,秦市长已是分管工业和经济的市委副书记了,美娴当上了财政局长。肖华藻当了工业局长,但他还是单身一人,五十多岁的人了,我们都劝他续弦,他一直忙于工作,没有表态。
唉,三小姐,喻丹梅还在你家吗?”美仙说:“她是建蜀的奶妈,我们给她介绍了几次对象,她都不愿离开我们家。丹梅是个勤快、聪明的好女人。”“我看她和肖华藻还配得上,喻丹梅在重庆的时候,老肖最爱逗的姑娘就是她。”“啊——是吗?唉,孩子也长大了,是应该让她回重庆了,她是应该有个自己的归属了。”回到汽轮机器厂,已是薄暮时分。昝嘉瑜早已站在厂大门外迎接。汽车来到东楼前,衡秋萍立即迎上来,她接过美仙的手提包,把她上下打量了一会儿,惊喜地说:“嗨,三小姐还是这么修长的身材。变化不大啊!”美仙拉着随后跟进来的昝嘉瑜的手,欢喜地说:“嘉瑜结婚了吧,比刚毕业时更迷人了。难怪不少诗人骚客说,‘女人最美是少妇’哟。”昝嘉瑜听了,嫩脸蛋霎时红了起来,她腼腆地笑了笑,说:“今年春节刚结的婚。美仙姐的眼睛真厉害。”谈笑间,她们已上到二楼。秋萍说:“美仙姐,你们的房间还原封不动地留着等你们回来住呢。你看,墙上挂的你那张照片,仿佛是昨天照的呢。”昝嘉瑜接过话头,说:“昨天接到你要回来的电话,把我们欢喜了一整天。
我们立马给你晒被褥,抖灰尘,拖地板,洒香水,插鲜花。还把你当成是几年前的三小姐回来省亲呢。”正说话间,鹓笑哈哈地回来了。一进美仙的卧室,她便激动地揽过她的肩膀,两眼闪着泪光,欣喜地说:“美仙哪,我们天天盼望你们回来啊,这次回来就不要走了吧。我已给渝州医学院的党委书记打了电话,他们说,‘正缺你这种稀有教授呢’。你的档案关系,我派人去给你办吧。”美仙扑在鹓的肩头,还没把妈妈两个字叫完全,就泪如雨下了,她仿佛是受伤的孩子跑回家来向母亲喊冤叫屈,只有用泪水才能洗尽她心中的委屈。鹓用手摩挲着她的肩背,爱抚地盯着她,两眼满盈心疼的泪水,轻轻地说:“美仙哪,过去的事,我已经知道了。在人生的道路上,过去的事,不管是苦,是难,是伤,是痛,还是悲惨,都让它永远地过去吧。昂着头朝前走,放眼向前看。”不一会儿,志璇上来了。鹓转过脸对着他,灿烂一笑,说:“志璇,明天是礼拜天,你安排秋萍把美娴一家,肖华藻局长、费舜贵和昝金龙一家都通知到东楼来,我们来为美仙接风洗尘。”美仙流着泪,谢过了鹓妈妈,像孩子似的望着她,幸福地微笑了。
美娴回来了,她带着晗光和晗瑛兄妹俩。一进东楼的大客厅,便笑呵呵地说:“嗨,三姐呀,你真是稀客!成都到重庆这么近,你五六年都没回来过了。克城姐夫和进蜀、建蜀呢?”美仙听她一问,明快的脸膛霎时飘过了一丝乌云,但很快又晴和了,她似笑非笑地说:“他们都很忙,下次回来吧。噢,美娴哪,煜琨妹夫呢?”“他到北京开会去了,参加七千人大会,主要是调整和恢复国民经济,他是财经领导小组的成员和办公室主任,就同省、市、县的一把手,都去了北京。”“嗨,时间过得真快呀,晗光和晗瑛过两年都快成大小伙、大姑娘了。”美仙说着,上下打量了美娴一眼,见她面色红润,腰身已有轻微的肥壮。几年不见,那散发着脂光的脸蛋,仿佛比自己年轻了许多。鹓听她两姊妹讲得热闹,忙移步过来,对她俩说:“现在你们四姊妹都能团聚,唯有逸民、逸众还在异国他乡,国家正是急需人才的时候。你们要多做你父亲的工作,逸民明年就博士毕业了,逸众也在读博士,我希望他俩都在完成学业后尽快回到祖国。逸民研究的方向是火箭与液体燃烧,他是多么稀缺的人才呀。你们都是兄弟姊妹,要多做工作啊。
”美仙笑了笑,打趣说:“妈妈就是能干人,生两个儿子都是博士。”“你虽然不是我生的,但你早就是博士了,还羡慕后生?”“他们可是洋博士,我是国产的,正被人家围追堵截呢,自己的专业研究不了,整天都是围着病人转。搞射线理论物理研究的人,倒成了技工型的实用人才,从我身上的教训看,读博士与读技工校没有两样。”鹓莞尔一笑,说:“美仙哪,还看不出你呢,搞看不见,摸不着的放射线研究的人,对社会学还钻得这么深。然而,你身边的人都说你是技术权威,是好人。结果,你还是个满腹牢骚的‘坏’人。伟人说过‘牢骚太盛防肠断,风物长宜放眼量’,这些生活哲学你要多学点,才能成为一个全才啊。”美娴见三姐事隔五六年,思想和态度竟有如此的变化。她暗忖道:“她在人生的道路上可能遇到啥变故。”忙出门来向小翠打听。她思忖道:“小翠现在是妈妈办公室的文员,知道的内情可能多些。”刚出得门来,见小翠正在与秋萍交谈,她就打消了问询的念头,又移步回到客厅。这时,肖华藻和费舜贵已围在鹓面前有说有笑地谈论着。她插不上嘴,只好退出客厅去找美仙姐姐,想从她自己口中探听出一丝信息。
在门口,她见昝金龙腆着肚子来了,忙向他点点头,转身朝美仙的卧室走去。刚到二楼,见美仙带着嘉瑜,正向客厅搬着几袋美仙带回来的西川特产,黑木耳和金黄花。美仙笑着对美娴说:“你也去,帮我搬几袋山核桃和山药片。这些,都是专门给你们带来的,给中午吃饭的人每家一套。”吃过午饭,美娴才从鹓的口里知道了一点儿美仙的事。她在内心深处把三姐的苦难完全归罪给了张克城。她在心里想道:“三姐那么爱他,那么帮助他。他成功了,却这么绝情。早知道有今天的结果,当初就应该让他饿死、冻死在街巷!这个忘恩负义的家伙,真是个猪狗不如的东西!”美娴找到三姐,当着美仙的面,怒气冲冲的责骂了张克城一顿。美仙挡住美娴,温婉地一笑,说道:“四妹,也许是你不了解事情的真相,我不责怪你。是我提出离婚的,你不要责骂张克城,他是一个有大志而不拘儿女情长的男人。是我下决心放飞了他。你看我现在,头发花白,两颧凸出,眼袋松弛,不涂胭脂不抹粉,衣衫胡乱穿,完全是一个不爱整洁,不拘衣履的中老年妇人。我自愧不配他轩昂的气质,抖擞的精神,再加上我已经下派西川地区几年了,法律上他是有婚姻的契约,但事实上他享受的是光棍的待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