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克宏听见喻丹梅的欢笑,忙走进院坝。一见回来的弟媳正是那个给他诊病的医生,他高兴得宛若一个大孩子似的,边拍手边笑道:“我说嘛,为啥有这么好个大救星,原来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认不到一家人哪。”张克宏见美仙回来了,非要丹梅给克城办公室拨了电话。张克城接过电话,很快就回到家里。进门他就说:“大哥,有啥重要事,要我回家来?”“嗨,是四弟媳回来了啊!”他一边在围裙上擦着手,一边笑哈哈地说:“四弟媳是药神菩萨孙思邈再世啊,她不仅救活了我,还救活了好多好多人的命哪。”兄弟俩站在一起,虽然个子相仿,骨骼大体相似,但那精神和气质却有着天壤之别。克宏那张苍老的脸面,就像他在家里晒干了的橘子皮,深深的皱纹布满了两颊,黑红的皮肤在太阳下闪着古铜色的光芒。尽管他在克城的小楼里养了一个多月时间,没晒太阳没经风雨,但他那不退的黝黑像着了胶似的永远粘在了他的皮肤上。走进一楼的客厅,张克宏说:“弟媳在汉昌也看到,我们那个老旱坝的确很苦,还是老样子。一溜的河坝地,装不住水,前年的大旱,昨年的大涝,造成了粮食的奇缺,饿死了多少人哟。
还是弟媳来了好,好像观音菩萨一样救了好多人的命哪。”他兄弟俩正摆谈间,喻丹梅从楼上请来了美仙。克城走上来握住她的手,笑了笑,说:“家乡的人都很感激你呀,美仙同志,你又做了一件惊天地泣鬼神的大好事。你把大哥给我送来,我们苦难的一家才联系上,我询问了他许多事,大哥都不说,他一定要等你回来才给我们讲。今天下午我稍有空闲,又是星期六,等会儿我去把两个孩子都接回来,让大哥给我们讲一讲他的遭遇和我们家的传奇故事吧。”美仙笑了笑,她盯着张克城,正色道:“我做任何一件事,都是尽医生的职责,没有私心和功利目的,所以,你的感谢我就心领了。”张克城说:“美仙呀,你还是那个脾性。不过我俩脾性相似,臭味相投。所以,才结合在了一起,所以才谁也改变不了谁。”美仙见张克城此次对她比上次回来时亲密了许多,再加之有大哥张克宏在家里,所以也没再搭腔去跟他论个高低。她转身对克宏说:“大哥,你在家里等一会儿,我同克城一道去把孩子接回来。”说完,她拉着克城的手,二人上车去了城里。
张克宏从客厅出来,叫着喻丹梅,他笑哈哈地说:“他俩是好幸福的一对夫妻啊!”喻丹梅听了张克宏的感叹,她瞪大两眼,一时间,仿佛置身在云雾之中。进蜀和建蜀回来了,他们首先叫过大伯,放下书包就来到一楼饭厅。吃过午饭,美仙说:“我们都到隔壁客厅吧,大哥说有许多事要等我回来才讲。大哥,啥事有那么重要那么严肃啊?”张克宏跟随大伙儿来到客厅。美仙叫他坐在中间位置的沙发上,笑着对他说:“大哥,你是讲你的苦难人生还是讲你们张家的传奇与不幸?”一家人在一起聊天,时间在不知不觉间流逝。
喻丹梅进来说:“晚饭已经摆上桌了,吃了夜饭我也来听大伯伯讲故事。”张克城听了丹梅的话,立即给她摇头摆手,说:“我大哥讲的都是我们兄弟几个人发生过的真实事件,不是讲故事,你莫乱说话来刺伤我大哥的心啊。”喻丹梅听完,脸色骤变,轻轻地说了声:“对不起。”吃过晚饭,建蜀跑到大伯伯面前,好奇地盯着他,天真地说:“大伯伯,你又给我们讲故事嘛。你的故事比我们老师讲得还生动有趣。”他牵着大伯伯的手,引着一家人又来到一楼客厅。张克宏坐下后,对进蜀和建蜀说:“娃儿呢,我不是会讲故事,我说的都是你父亲家里发生的事。等你放暑假了,我陪着你们父子,到你父亲的老家去看一看,免得你们长大了数典忘祖啊。”
张克宏要回汉昌了,张克城专门选择了一个星期天,要与美仙和两个孩子亲自把大哥送回家,他要去看看一别三十二年的家乡都有什么变化。他刚踏上这块熟悉而陌生的土地,脑子里就立刻闪现出领袖毛泽东的一句诗:“三十二年前,黑手高悬霸主鞭”。的确,在那风雨如晦的年代,劳苦大众是没法活下去的,他们只有背井离乡讨口饭吃。但是,天下乌鸦一般黑,到哪里都没有穷人的活路。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广大的人民活不下去了,那也就是统治阶级再也无法统治下去了。穷人只有振臂一呼,聚集天下英雄好汉,来推翻这个黑暗的统治。张克城此时想起那个动荡而腐败的旧社会,灵魂深处都感到不寒而栗。好在人民大众终于当家做了主人,但这一片土地却变化甚微。住在低矮的茅草土坯房中,乡亲们起早贪黑面朝黄土背朝天地艰辛劳作,仍然还吃不饱肚子。制度崭新了,人民过着的依然是贫苦的生活,导师们预言的美好生活真的还那么遥远吗?张克城面对现实,百思而不得其解。社员们都集中在一起吃大食堂,张克宏家里空空荡荡,家徒四壁,没有家具、没有锅灶,更无法做饭招待几十年来第一次踏进家门的弟弟。
况且,家里也没有一粒米一星肉来招待他。张克城见到了个子高长,腰背微驼,满脸皱纹,两颊苍白,待人慈眉善目的大嫂和两个已初懂人事的侄儿。两个瘦骨伶仃的侄儿,睁大聪慧的眼睛,盯着两个衣着干净,面色红润的哥哥,真是羡慕得要命。张克城对大嫂雷氏说:“今天中午我把你们全家接到街上去打个牙祭。”大嫂很惭愧地说:“第一次到家,就见到这么寒酸得不像家的家……”说着,她流下了泪水。张克城见他们居住的老屋已与雷家的瓦屋打通,充当百十人吃饭的大食堂。社员们都端着硕大的瓦罐或蒸钵,里面舀着半钵新麦面搅成糊状的面汤,在埋头喝着;桌上没有盛炒菜的盘子,不知是炊事员们偷懒,还是没有油盐,他们把很老的韭菜、油菜叶和青菜混合在面汤里,搅匀煮熟,就节省了夹菜的时间,吃饭也搞起了多快好省。乡亲们神情淡漠地喝着面汤。一个三十几岁的饥瘦男人,见张克城像个大官儿的气质,就敲着蒸钵的边缘,喃喃地唱道:“一进食堂门,稀饭一大盆。四周起波澜,中间淹死人。”张克城听见,心里一阵酸楚。他顺势一瞧,见五月的天气,不少社员为了节省发得少得可怜的布票,都穿着破旧的粗布缝制的汗衫和短裤。
整个农村显得破败贫穷,萧条凄凉。大食堂的屋子里,散发着阵阵酸臭味。小车把大队的书记和生产队长都接到了秀水河街上,在仅有一家还在经营的饭馆里,美仙预先给了粮票和人民币才订了两桌饭。最奢侈的是桌上有一碗蒸烧白肉。有一年多没有吃过猪肉的孩子,肉菜没上桌喉咙就像伸出了手来,口水咽得咕噜噜地直响。张克城见客人都坐定了,给每人的红土碗里倒上酒,便先发话说:“我张克城三十多年没回过家乡了,今天自带白酒,一是看望和招待大哥的全家人,二是认识大队和生产队的领导。来,我先敬大家一碗酒,喝了酒就吃菜。”张克宏的孩子不喝酒,早就捏着筷子,睁大眼睛,瞄准了最大的几块烧白肉。只等四伯说一声吃菜,他们就像猫捉老鼠似的,准确而快速地夹住了烧白肉,立即喂进了流涎的嘴里,还没嚼烂,便吞进了胃里,紧接着第二块又塞进了嘴里……最后一道菜是端来一大盆干豇豆炖猪蹄汤。那扑鼻的香味调动了客人吃食的饕餮劲。所幸粮票和钱给得多,满桌的人终于喜笑颜开地饱餐了一顿大肉和干饭。书记和队长握着张克城的手,千言万语,千恩万谢。最后他们两手一摊,说没法留克城一家在农村住一个晚上。
要道别了,张克城的大哥和大嫂都流着泪说:“不知道要哪一天社员的生活才能好起来,才能接待得起一个客人呀……”张克城听了大哥和大嫂的这句感叹,心里冒出一阵阵的酸楚和凄怆,眼泪也随之而下。五月快结束了,西川医院又来救护车把美仙接走。美仙不忍心克城有个名义上的妻子而在分居中忍受煎熬,临走时,正式给他留下了离婚起诉书。回到西川医院,美仙又投入了紧张的诊治工作。她再忙,每天都坚持到放射物理诊断治疗科去巡诊。这次回到医院,她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会诊时不讲理论,只直戳戳地一句:“这是骨髓炎,这是肺结核,这是肝癌。”没有一句多余的交谈和语言,身边的年轻医生见她严肃得没有笑容的面孔,都害怕地低着头。但她对病人的提问又详尽作出解释,从不发火、生气。在医院住久了的病人,见她对病患的诊断比谁都说得准,就悄悄地称她仙婆婆或仙老太婆了。肖世凤见美仙近日面色憔悴,不善言辞,与往日的风风火火,快人快语判若两人。她几次到她办公室找她,想跟她聊聊,但她不是在病房,就是在各物理检查室。她想:“也许是副院长的任命没有下来,她心情压抑吧。
在这个地州级的医院里,她是技术和管理的顶尖级高手,她不能有啥想不通,活动到其他医院里去啊……”肖世凤正在分析和琢磨,她手边的电话铃响了,她拿起听筒,对方一个粗犷的男高音急促地说:“你是西川医院吗?我是成都东城区人民法院,请通知你们医院的邵美仙,在接到这个电话的十五天内,赶到法院,我们好判决她与张克城的离婚案。”没有多余的客气话,说完那头便挂断了电话。她回拨了电话想问清楚,但那头无人接听,屋里只响起了一阵“嘟嘟”的声音。肖世凤拿着听筒,举在耳畔,久久地没有放回到电话机上。她听见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心里震惊得整个人都凉了半截,她暗忖道:“这个事怎么给邵美仙说呢?一个能干而正直的女人,一个把爱情看得比雪花还洁白、比泉水还清纯的女人,一个学识渊博、出身高贵的女人,还怎么会有这么多的苦难呢?唉,我只有如实给她转告,让她休一个月的放射假,使她有充分的时间去处理好女人最痛心,最不愿遇到的人生憾事啊。”肖世凤找到了美仙,她平静地告诉美仙法院来电话了,并提出了对这件事的忧虑。美仙听了,仿佛书记在说一桩与自己无关的事情似的。
她淡淡地一笑,说:“等我把手边的工作忙完,我会按他们要求的时间赶到法院去的,我已经做好了充分的思想准备,请肖书记放心。”肖世凤听了美仙的话,鼻子一阵阵的酸涩。她望着她,同情而爱怜地拉着她的手,说:“美仙啊,你我都是年龄相仿的女人,都是外地人因参加革命来到四川。你的苦难也就是我的苦难,需要医院帮助你什么,只要我在这个位子上,你尽管提。”她接着说:“美仙呢,你把事业和工作看得太重要了;把为别人服务的事和把为别人解除疾患的任务想得太多了。所以,缺少了在家与丈夫沟通的时间。
一个再能干的男人,他在自己心爱的妻子的怀抱里,永远都是一个任性调皮的小男孩。美仙,在这方面,可能你还做得不够。我判断得不一定准确,但你的性格,你对事业的执著追求,就决定了你可能在婚姻、爱情和家庭上是个失败者。但你不要气馁,风雨过后总会现出彩虹。你这么优秀的女人,经历了今天的闪电雷鸣,明天的太阳定会灿烂地给你一个人生美丽的光环。”美仙流泪了。有这么一个知人知心的领导站在她的面前,体谅着她,关切着她,抚慰着她,她内心泛起了阵阵的暖流,连挂在脸腮上簌簌淌下的泪滴,都仿佛是热热的,甜甜的,温暖着她早已冰冷了的心扉。她谢过了世凤书记,又到物理诊断间忙着会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