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跑了,就是投敌叛国罪;你跑了,工厂和固定资产跑不了,俗话说“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根据政府发布的临时条款,就可以稳稳当当地接管你的厂子。接管工厂的人还未到,外人摸不清里面的水深水浅。所以许多人就希望资本家都跑了,他们便可以发浑水财,从中捞取一大把。尔后,他们就可以潇洒自如地在他的宅子里享尽荣华富贵了。邵力皞不是那样的人物,他胆小怕事优柔寡断,先天就是一个管账先生的料。但他还是有私心,他等不得大哥回来便把许多财产都转移到了他的名下。他的理由是,若不转移到我的名下,政府就有堂堂正正的理由没收掉叛逃人员的财产。邵力琛回来后,知道了弟弟的这些鬼把戏,他却大度地一笑了之。他以前便常说:“钱财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我积累资金办厂的目的,就是要实现工业救国和工业富民。我们创造出来的产品和财富,是受惠于民众的。一个国家若没有强大的民族工业,就不会强盛,人民就不能富裕。我就是想要通过工业的发展来解脱老百姓这千百年来的生存苦难。
”邵力琛说到做到,他不仅在工业落后的四川建起了能生产兵器和汽轮机的工厂,还扩大了毕隆绸厂和兴隆丝厂。工业的星火在那里播撒后,那里的绅士们便争先效仿了起来,多方筹集闲散资金,办起了针织厂、棉纺厂、印刷厂和五金配件厂。邵力琛看到了内陆地区的人中也有发展工业的有识之士,曾欢喜得手舞足蹈。邵力皞虽然当面乐呵呵地欢迎着大哥和美仙,但他内心很是怅惘和尴尬,眼见已经到手的大权,又要旁落成管账先生。但邵力皞是力琛供养上完大学,又给他娶回媳妇,帮他立业成家的恩人。所以,邵力琛在他心中有着崇高的威望和震慑力,即使有再多的小算盘,他也不敢违抗大哥的意志。吃过晚饭,美仙陪着父亲到湖边月桂园去散步。闻着满园的桂花飘香,邵力琛的心情陡地好转,他侧眼盯着美仙,感慨地说:“你知道这片月桂是哪年栽的么?”美仙摇了摇头,喟叹一声,说:“不知道。难道这些桂花树还有什么典故和来历?”“嗨,你不知道哪,日本人来了,这里就只栽起两片樱花树林,一红一白的花,煞是好看。
抗战胜利了,我由重庆归来,一见这被日本人奉为国花的樱花就栽在自己的园子里,顿时气得我七窍生烟浑身发抖。我立即叫园丁们挖掉它,堆到河边去化成了灰烬。”“爸爸,你的爱国是从肺腑里发出的,这个我们早就知道,儿女们也从你身上学到了不少爱国的道理,个个都被你培养成了很有气节的人。所以,当我这次回来听说你可能要到台湾或美国去,我从骨子里就不相信。果然,你采购好设备就回来了。那现在书琴出国了,你能否把鹓妈妈接回来陪你!”“美仙哪,你们的关心我领情了。鹓把重庆的工厂发展得那么大干得也得心应手,她肯回来悠闲地陪我么?我都是六十几岁的人了,有你奶妈艾妈照顾我吃饭穿衣,有衡秋萍管理一下办公室,我只是把几个厂的事儿过问一下,就不像你们年轻人,还时刻憧憬着爱呀爱的。”“那逸民、逸众在哪里读书?”“逸民在牛津,逸众今年先读预科,明年也读牛津或剑桥。他们都住在英国。因为英国与新中国有外交关系呀。所以,香港的朋友就帮我办妥了。” “好,爸爸,你的心安稳了,我就放心了。我回到上海就给李昌达去了一个电话,他说你去找过了他。
他劝我把工厂办好,人民政府不会忘记共产党的老朋友,叫我不要担心改造的问题。改造后就一定会推动工业救国和工业富民的理想更加得以实现。人民政府是最重视抓工业发展的,已经把它列入‘一五’发展规划。我听了后内心就安稳了许多。我把艾妈给你送回来了,她已是无家可归的孤身妇女,就让她在宅子里服侍你吧,也算是你尽的慈善之心。这里的事安排好了,明天我就准备去上海,买好机票我先到重庆去看望鹓妈妈,然后就回成都——啊,爸爸,我已经调到成都的一所医科大学,继续研究我的专业了。”邵力琛听后,点了点头,慈祥而喜悦地说:“好啊,但愿你们人人都进步。美仙,天下哪个做父母的不希望自己的子女幸福呢?前辈人的奋斗就是为了给下一代人的幸福开拓更加美好的前景,就是为他们创造一个自由、民主、富裕的生活环境,老一辈常说‘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就是这个意思。只要你们几个姊妹兄弟都有事做,都能为国家效力了,我害怕什么改造?即使工厂不是我的财产了,但它仍然在中国的土地上生产,一样地能使我的两三千个工人有饭吃,有衣穿。
大家都安居乐业了,我工业救国的目的和工业富民的目标就算是有望实现了,即使不能在我手里实现,我想我的理想也会有后人去实现。”“爸爸,你身体很好,人也不显老。你有许多的理论和理念对后人发展工业都有用处。若你不忙了,你可以写部书启示后人啊。俗话说‘大丈夫在世间行走,不立德,则立言;不立言,则立功。’你写部书,就可谓立德、立功、立言三者皆齐备了。”邵力琛点过头,在山腰凝望着暮色苍茫中的喜王府。天色黯淡了下来,美仙扶着父亲下得山来。邈远的天空中闪着几颗明亮的星星,这景象深邃而又旷阔,静谧而又幽趣。美仙望望天空,转眼深情地对父亲说:“爸爸,秋凉了,书琴没在你的身边,你自己保重啊……”美仙送走父亲后,来到艾妈的寝室,见艾妈还在灯下纳着鞋底,便惊叹地说:“艾妈呢,你要穿鞋我给你买呀,这一针一线地做双鞋,好辛苦的哟。”艾妈对着灯光,一边穿一根线头一边说:“我的鞋小,好做。这双是给老爷做的,在家里,他喜欢穿千层底的布鞋,每年都是我做的。”说着,她抿抿嘴唇,无声地甜笑了。
美仙见艾妈已经老眼昏花,穿线的手颤抖着很不方便,便接过针线,对着灯光翘起兰花一样的指头,食指和拇指对着线头一捻便把麻线穿进了针眼。她递给艾妈,说:“今后你晚上就休息吧,白天有空再做针线活,晚上做针线累眼睛啊。艾妈,我们几个子女都没有在父亲身边,他的冷暖和衣食就全靠你了。丫鬟、妈子、使女、用人都放走了,府宅里只有你们几个年老的奶妈。只要我和张克城在,你们几个奶妈就如同我的亲妈妈,今后的生养病葬我们负责到底,你们就安心在这里做事吧。
”艾妈感激地望着美仙,两眼盈着泪花,说:“你们家都是好人哪,我下辈子变牛变马都要报答你们的!”美仙揽过艾妈的肩头,感叹地说:“要说报答啊,应该是我报答你呀。好,艾妈,你休息呗。我明天就要走了,你要多多保重啊!”美仙回到自己的卧室,已是晚上十点钟光景。窗外的月光照了进来,满屋子像洒满了水银,流淌着柔柔的光辉。她躺在宽大的雕花木床上,第一次体验到了邵宅的静谧与清冷,仿佛往日的繁华将永远地消逝了似的。她回忆着儿时的顽皮,满宅子的丫鬟、使女都围绕着她打转;她想起了一年一度热闹的团年宴,宅子里的长辈们个个都要给她一个装满银圆的红包,给她一身新衣,一双新鞋,一个她向往的祝福。这些美好的往事,宛如一幕幕的电影,在她的脑海里不停地浮现着。她想着心事,失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