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仙来到重庆,只见山城的大街小巷都挂满标语,她一看便知道,这里正在召开着人民代表大会。翻身做了主人的社会最底层的人,他们在行使刚颁布不久的宪法赋予的权利,拟定城市的发展战略并选出自己拥护的当家人。美仙来到厂里,见厂里的工人更是异常兴奋。小翠刚从东楼楼梯口下来,一见美仙风尘仆仆地出现在眼前,便飞奔一样地扑上来拉着她的手,眼眶里溢满幸福的泪光。她激动地说:“三小姐,你知道吗,太太——鹓厂长当选副市长了!她是几个市长里面唯一的女性!女人居然也能当官了,真是新中国,新气象呢!”一连串的惊叹把小翠的脸蛋喜得宛如红苹果一样灿烂,她欢乐地挽住美仙的胳膊,接过她手里的提包,领她进入了她原来居住的寝室,立即为她叠被铺床,开窗透气。她说:“你们几姊妹没在这里住了,但每人的房间都按原样给你们留着。进来的人少了,也就有一点霉味儿。
因为重庆潮湿、闷热、雾气大,但住惯了也是个好地方哟——嗨,三小姐,你这次就多住一段时间,与我们一道享受太太荣任市长的欢乐呀!”小翠的喜悦比她自己当上了市长还要强过十倍。现在是新中国,有钱人家不兴请丫头了,小翠就成了鹓的文员,在厂里按月领工资。小翠活跃、灵巧,人又长得乖,自从书琴离开鹓后,她就成了她贴身的跟班。鹓带她参加了几次市里的大型活动,她也学到了不少新名词,了解了不少新政策。所以,人就更加不像以前的丫鬟了,说起话来也不再像丫鬟时的婆婆妈妈。美仙看到她的长进,由衷地为大户人家的丫鬟因解放而翻身感到欣喜。理完卧室的事,小翠带美仙到汽轮机厂的车间去参观,熟悉她的人都迎上前来与她握手问候,由衷地赞美她母亲鹓的智慧与美德。一个上海老厂来的工人一边握美仙的手,一边愉快地说:“重庆的工业比不得上海,我们汽轮机厂就是重庆的龙头老大。我们厂的发展,还带动了不少配件、组装厂的兴办和发展,鹓厂长理所当然应该当选为市里的领导啰。”正在谈论之间,楚志璇风风火火地赶来。
一进车间他便大声嚷着:“嗨,美仙同志,怎么也不打个电话?也好让我们提前迎接你这个远道而来的稀客呀。你看,你的到来就给我们的秦大厂长带来了福音。她现在当市上的领导了,我们厂今后的发展,将是土炮装洋弹——一发而不可收啦!”美仙见着厂里的人,仿佛都像是他们自己当上了市长一样,全厂上下洋溢着幸福的喜悦。看完几个大型车间和流水生产线,美仙惊愕了。搬迁到重庆不到二十年时间,工厂已发展到如此大的规模。原来的三百多亩土地不够用了,生产兵器的车间就全部扩展到了厂房后伸向山沟的方向,整条沟的两边,都是厂房。山沟的左边生产炮弹,右边则生产大炮、迫击炮、喀秋莎排炮,一条深沟架着几座大桥。邵美仙顿时佩服起鹓妈妈的英明与果敢了。她欢喜地对楚志璇说:“你们真能干啊。想当初西迁时大家九死一生,现在却给这里播下了火种,带来了光明的美好与希望。哎,我看呀,这里变化的一切,都全靠你们的心血与智慧哪!”楚志璇呵呵地笑着,一边回答美仙的提问,一边带她来到厂长办公室外的会客厅。小翠早已迎在门外,门边还有一位面相端庄,甜甜微笑的女孩做着请进的手势。
进屋小翠便说:“她叫昝嘉瑜,是昝金龙厂长的女儿,去年大学毕业,厂里正需要人才,她就分来了。”美仙握着她的手,惊喜地说:“哦,老昝的女儿都这么大了!还是新中国培养的第一代大学生,不简单哪。”美仙打量了一眼面前漂亮而羞怯的女孩,爽朗地一笑问道:“你父亲还好吗?我这次一定要去看望他。”昝嘉瑜微笑道:“父亲今年退的休,但秦阿姨说他是懂生产的领导,叫他再干几年。父亲觉得自己身体还好,现在干得正欢哪。”见她俩谈得欢喜,楚志璇给小翠说:“你们先陪着美仙同志,我去接秦市长回来。”说完,他下楼亲自驾车向市里开去。
邵美仙见两个姑娘都乖巧可人,聪颖伶俐心里十分快活。她问小翠:“你是我到云南那年就选到鹓妈妈身边的姑娘,想来已十多年了吧,看起来你还像个小姑娘,真是养身得法,锻炼有方啊。”“我们一家人都是小个子白皮肤人,所以,显得不出老。其实,我的儿子都四岁了。”“啊,你结婚了?”“嗯,我爱人是厂里的技术员,他对造枪炮有研究,厂里最近派他到苏联学习去了。”小翠甜甜地笑着,满脸都是幸福。“哦,好啊,去喝点洋墨水回来,我们的武器肯定会大有进步,今后,我们打败侵略者,就不会是小米加步枪了。”两个姑娘见美仙心直口快,平易近人,都跟她交心似的拉起了家常。
秦鹓回来了。一下车便有一群姑娘给她献上了鲜花。几个副厂长也来到广场,向她抱拳祝贺。鹓在车上就向楚志璇交代:“省委领导已给我谈过话,我的工作重心是抓全市的工业发展和计划经济工作,工商业改造完成后,将任命一位厂长接替我的职位。他们要我推荐人才,我就介绍了你的优势与特点。志璇呢,从现在起,你就代表我抓全厂的生产、营销与管理,其他几个副厂长配合你。”楚志璇听了她的嘱托,内心一阵激动,恨不得停车侧身立即去拥抱这个知根知底的恩人,用自己的行动去感谢她的关爱。鹓与几个厂领导交谈了几句,便被志璇领进了她办公室外的会客厅。美仙见鹓妈妈意气风发地上得楼来,立即跑到楼梯口迎接着她。见面,两人便拥抱在一起,激情万分地欢呼着。美仙说:“我刚从上海来,有许多事要告诉你。所以,我才在重庆停留。见到你,就碰到了你的大喜事。我和你的全厂职工一样,异常的振奋和激动。我们家出大官了,我祝贺你啊!”“什么大官啊,都是为人民服务。
不过要说官的话,你的那个张克城才够得上大官呢,他是部省级,我在他面前就算是个小兵。”两人说着,就由小翠带领,回到了东楼鹓卧室前的小客厅。小翠出门去端茶水,美仙就拉过鹓,悄悄地说:“逸民、逸众由书琴陪着到英国去了。”“你说什么?谁到英国去了?”鹓变了脸色,瞪大杏仁眼,盯着邵美仙,惊讶地问:“谁带他们去那里了?”“是父亲把两个弟弟送到香港,由书琴和书晨陪着,去了英国。”美仙一字一句地说,“当初,父亲想带着两个弟弟去台湾。在香港,他见了诗雄和诗玮舅舅。父亲见他们在台湾过得非常艰难,便毅然放弃了去台湾的念头。由他的朋友帮两个弟弟办了签证去英国了,逸民在牛津读本科,逸众在读预科。父亲已由香港返回上海。”“嗯——力琛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美仙见母亲一时气得跺脚捶胸长吁短叹,急忙扶住她又是抹胸又是捶背,劝她不能生气,要忍着不能发泄,外人知道了更不好。
小翠端茶进来,见秦市长脸色惨白泪光盈盈,忙放下茶杯快步走过去,惊呼道:“秦厂长——秦市长,你怎么啦?你怎么啦?秦市长!刚才还是欢天喜地好好的,怎么一下子就……”美仙向小翠摆摆手,轻轻地说:“她打喷嚏呛到了,心有点儿跳,可能是太高兴了吧,不碍事。”小翠望望鹓又望望美仙,向鹓走近一步,扶住她急促地说:“秦厂长,你喝口水吧!”鹓给她摆摆手,捂着胸口轻轻地说:“小翠,你去准备晚饭吧,我和美仙在二楼小餐厅用餐。”小翠出去了,美仙才扶鹓坐进沙发,揉着她的肩背小声地说:“妈妈,你也不要太气愤了。前几天我回苏南,见喜王府的财产已被封查,我问了幺爸,他很气愤地给我讲了父亲出走的事,他说当地都以为他投敌叛国了。结果,在我刚找了李昌达回到东方造船厂的时候,又喜出望外地见到了父亲,他居然在汽轮机厂的广场上散步。我问他,他就给我谈了我刚才说的事儿。”“唉——”鹓重重地叹了一口大气,浑身一软,瘫在了小客厅的沙发里。美仙回到成都,与张克城谈了她此次返回苏南遇到的许多令人痛心的事情。两人对视叹息了一番,便商量了一些对策。
随后,张克城叹息一声,说:“唉,天远地远的,我们也不能遥控啊——哦,美仙哪,医大已经几次催你去上班了,你明天休息一天,后天去报到吧。”美仙来到医大,办完了报到的手续,校办的章主任带她来到王红霞校长的办公室。她一见校长是个中等个头端庄淑雅的中年女性,立即就消除了心中的畏惧感。她放低声音微微含笑地叫道:“王校长,我来报到了。”王校长从办公桌前站了起来,爽快地笑了一声,说:“啊,欢迎、欢迎!我们这里就是缺乏从革命队伍里、从战火纷飞里走来的科学家。你来了就好,我看你的履历是当过院长。好,好,你先到附院去做副院长吧,委屈你了。”“啊,王校长,我不做副院长,不做副院长。我是研究物理放射理论的,有个实验室就行了!”“你做副院长就管物理诊断那一块吧,反正也对得上所学专业,你主要还是从事放射线研究。你就不要推辞了,干一段时间再说吧。”王校长很不高兴地摆着手,说:“你明天就去上班——啊,根据省委的意见,学校在教授楼给你分了一套房子,你们抓紧时间搬来住吧。
”美仙退出了校长办公室,心里陡地一沉,她暗忖道:“这个女人好自负,好不讲情面,难道女人在女人的领导下就这么难处?”她悄悄地问章主任:“王校长怎么一听我说‘不’字就不高兴了?”章主任四十多岁年龄,干瘦身材,猴腮脸,近视眼,腰身细长,走路像风吹着在摆动。他听美仙一问,忙用右手食指顶了顶下垮到鼻尖上的眼镜,文绉绉地说:“王校长是革命队伍里出来的工农干部,心直口快,对人善良,但她最反对别人在她面前对她作的指示说‘不’字。她的指示就是代表学校党委,她的人事安排,就是党委的安排。”美仙听完心里一怔:“糟了,第一次见面,我就说了个‘不’字,也许这个阴影要在她的心海里徘徊一辈子呢。”美仙上班了。她参加完附院领导班子的见面会,就在几个科主任的引领下,先到心脑物理诊断室看了看,又到超声物理检查室了解了情况。下得楼来,她看了放射诊断室的几台X光诊断机。她一边看,心里一边想:“这个大学虽然是英国人撤走后留下来的,但物理诊断、检查的设备与上海的医科大学相比较,还有一定的差距啊。”她提出要看放射治疗室,科主任笑着说:“医院有个规划,已报送到校长办公室,准备近几年建放射同位素钴
等放射疗法治疗室。现在的癌肿病人成倍增长,若没有放疗室,许多癌肿的扩散就没法控制。邵院长你来了就好了,听说你是专门研究放射物理、放射诊断和治疗的专家。你一来,就可以推动实验室建设的步伐了。”美仙莞尔一笑,接口说:“还要靠大家的支持。一个大学的实验室建设,没有各方面的鼎力支持,是办不成的啊。好,我先熟悉一段时间学校和医院的工作,等一段时间我再来从事放射和物理射线理论研究吧。”美仙回到航天研究院已是下午六点过,她吃过晚饭,忙完家务,张克城才回家。上床来,她把工作的事给克城讲了讲,克城说:“王校长与我们不同,我们是野战部队下来的,她是山西抗日根据地的地方干部,南下来接管四川的。所以,你今后说话办事就不能尽放敞筏子,口无遮拦。在野战部队,你心直口快,说干就干是正确的。现在到了地方,就不一样了,做事说话要服从大局通盘考虑,多长一个心眼,多思考一下前因后果。否则,你不是犯错误,就是要遭人嫉妒或挨人整的。革命队伍里不一定全是好人,大革命胜利时那摧枯拉朽的大阵仗,必然鱼龙混杂泥石俱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