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长们清点过了下水的人员,没有人遗漏,大家又一窝蜂似的跑回了窝棚。吃过晚饭,露天的广场里已响起了舞曲。每个周末的舞会都是这样,少得可怜的女士便非常抢手,事先便有人暗暗结成了对子。高副院长的夫人玛特丽斯是个舞痴,只要她空着,不论谁邀请她,她都热情地伸手揽住男士的肩,带着许多好奇而又有些别扭的男人,教他们踏步。不几次舞会,他们都成了舞林高手。张克城知道刘粟禾没有带回他的白俄妻子,法律上他已成为单身汉。他故意每次都安排屈秒音陪他首先登场。让他俩找一下共度周末的感觉。然而,秒音与粟禾跳过一曲,便仿佛失去了热情,主动地邀请起张克城来跳舞。张克城一个大兵出身,对跳舞和唱歌都是外行,每跳一曲就把秒音累得直喘粗气。他见她涔涔的香汗,就悄悄对她说:“粟禾个子不高,身材好,是天生跳舞的料,你再陪他跳几曲吧,感觉都是在舞步中找到的。”屈秒音执拗不过,又只好政治服从似的,陪着粟禾跳进了舞场中央旋转了起来。张克城晚上的事多,见大家都玩得高兴,便悄悄离开了广场。白天的请示、报告、文件没签署的堆了一摞,他回到寝室外间的办公室,便埋头阅读和签署文件。
忙完了案头的工作,他给美仙去了电话:“美仙哪,省委和卫生部已发出调令,安排你到成都,在四川医学院继续从事你的放射研究。我盼望你早点回来哪。有个固定的家了,我们好把进蜀和建蜀接来,把艾妈也接来,她好照顾你呀!我下月要到上海……”美仙在北京的合作研究课题尚未结束。因此,她在电话里安慰张克城,风趣地说:“看你们男人,离开了老婆仿佛就手足无措了,就走神儿似的心猿意马。嗨,你接收了那么多女医生和女护士,都不怕别人说闲话呀?”“咳,你瞎扯淡。
我们来了几百个未婚的有志献身国防科研的男士,难道都让他们当和尚,都让他们去找周围村庄的‘村姑’做妻子呀,你脑筋死不开窍,光想着自己事业的研究和欢乐,也不想别人做和尚的单身苦闷……”“哈哈哈……”美仙在电话那头直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我说,是你的单身苦了吧。好,一言为定,下个礼拜天,你到机场来接我。我来看看你这一年的奋斗成果,慰问了你,我再到昆明。待办完了手续回到成都,我天天都陪着你……”夜深了,张克城在床上辗转难眠。明天,他又要到省委去汇报研究院与地方乡镇近来冒出来的矛盾。土地征了没用的地方,他们又种上了玉米和红薯;马上要开工的专家楼却被社员们挡住迟迟进不了场;还有职工医院各科室急需几个技术骨干,医学院的王校长答应了给人,却至今没有人来报到;上海要来的科研骨干,也需要再去鼓励和宣传……思考着的问题忽然断了线,克城便进入了梦乡。
不一会儿,美韵又从梦中向他走来,她流着泪向他诉说:“克城哥,我的宝贝!自从你投军后,我再也没有生出孩子,见过你的人,都说我与牧曦的儿子,面目活像你。他现在已经一天天的长大成人,那模样和声音越来越像你。克城哥,你回来吧,革命都已成功,你在哪里呢?我在等待着你呢!”张克城被梦中的情节惊醒。他坐起身来,点上一支烟吸着。原来不吸烟的他,在云南办起了几家大型烟厂,厂长们念他的功劳,每月都送他几条极品的非卖品香烟。离开戎马倥偬的战场,在办公室看报、阅文和接待客人,他便染上了烟瘾。张克城一阵呛咳,他立即用手掌拂去了眼前的烟雾,仿佛连同梦中的往事都要拂个干净似的。然而,往事如烟,又似散不开化不了的一般。“唉——那不懂事的青年时代所做的傻事,竟留下了人生的第一颗果实,这果实是甜?是苦?我难以预测,仿佛美仙已窥出了她姐姐的隐情,毕竟是姊妹俩,这次到上海我即将面对这些历史留下的痕迹。唉……”他头一歪,又孤枕单衾地迷糊着眼睛,响起了微风吹拂似的阵阵鼾声。
邵美仙回来了。她联络过的科学家知道了这个消息,都纷纷赶到克城的办公室兼做的寝室里。不少人还从山边采摘了许多野花,编织成花环给她送来。彼此在异乡重逢都恍如隔世,兴奋得热泪直往眼眶外流淌。孔秉呈和任菊花来了,几年没有见面,美仙与菊花一见面便热泪盈眶,又是拥抱又是亲脸。亲热过了,美仙退后半步,对菊花说:“你现在变白了,漂亮了,人也瘦了一圈,你在健身做美容吧?”菊花说:“哪里哟,那些都是小资情调。我两个月前生了一个女孩,还在成都的大医院去接的生。结果,伤口有三根线没拆完,满四十天我去一检查,才发现是线眼处发炎化了脓。唉,害得我月子里白吃了十五只母鸡,近千个鸡蛋,还光折肉不长肉。”“好啊,你变窈窕了、美丽了,都要感谢那些医生呢。你看我,成天在实验室里,人长胖了,但没有一点血色,头发也一缕一缕地掉……”听她诉说,米德璘近前一看,他陡地大惊失色地叫道:“美仙,你可能是放射反应,短时间内遭到大量的射线杀伤。你赶快去查个血,看白血球是否在急剧下降。嗨,你只顾科研,不顾身体。
目前,你的身体不仅仅是你一个人的呀。你要赶快检查,赶快治疗,赶快休息。你回来就好了,脱离了放射源。克城哪,你要监督到邵美仙,在最近三个月内,都不能让她接触放射线,不然的话……”“哎,米大教授,你不知道哟,美仙的个性很强,别看我在战场指挥千军万马,在家里我可是受她指挥的哟。我好心把话多说一句,她都要使性子、发脾气、不理人。她的科研大于天啊,我监督不了她哟。”张克城边说边爱怜地盯着邵美仙。“哎,克城哥,不理你那是考验你,一个大男人还小家子气,过了的事就不准说了。不过米教授说的话我要认真考虑,原来想我又不生孩子了,吃点放射线算不了啥。唉,现在看起来不行。这次射线试验后,我浑身无力,连例假都停了,头发一撮一撮地掉。不过,这次试验已经取得了成果,下次我注意防护就行了。”谈笑了一阵,大家都自动退出了拥挤的房间。美仙是个闲不住的人,她催促克城带她去工地看科研大楼。张克城说:“明天去吧,今天成空的专家要到现场来察看。”他用征询的口吻盯着她说。
“哎,你就是推三阻四的,让我先睹为快吧。”美仙忙说。“哪——好吧。”说着,他就叫童成壁开车到十三个研究所的建设工地兜了一圈。美仙在工地边看边说:“真是大手笔,大气魄啊。中央选择你出任这个角色是正确的。你在上海的大企业待过,思路宽。建设这些实验室和研究室,就是要有超前的思维和意识才行。不然,过几年就用不上了。”来到风洞施工现场,美仙惊喜地说道:“中国人现在有能力搞这个建设了,做航空、航天器的空气动力试验才更逼真。今后有条件了再建设发动机高温平台试验舱,到那时我们造航空航天器就不用看别人的脸色行事也不用去求外国人支援了。”张克城被夫人说得一脸的惊喜,他围着她,激动地说:“你搞激光和射线研究的,怎么还懂得这些?”“既然是博士,是教授,这些机械物理的东西,当然懂得一些,触类旁通嘛。但是精和专的还是你们的米教授、刘教授和高教授,他们是喝过洋墨水的。他们才见多识广,我在这个领域是孤陋寡闻,知道的也是一知半解,说的不算数。
”刚看完风洞,丁霁便驱车赶来,给美仙说了两句,便拉起张克城上车飞快地向院部办公楼开去。美仙在研究院待了几天,除了查资料看书和去了两趟医大附院,就闲着陪伴克城,做着十足的全职老婆。各种检查的血象指标出来了。医大还从没见过这样的血象样本,专职从事职业危害研究的盖保璜教授也弄不懂病人所从事的职业。他派刚到公共卫生学院上班两年的研究生詹承蠡,带着两个职业病医师来到研究院,要现场测试病人工作和研究以及操作的生产环境,要弄清是什么物质造成了对人体的危害。张克城和米教授接待了他们,张克城“哈哈”地笑着说:“我们这里的实验室刚修建结束,还没有从事过试验呢。”米教授则说:“你们说的是邵美仙吧。噢,她是有问题,但她研究的实验室在北京哪。”詹承蠡问明了情况,只好带着美仙又到附院去重新检查。一路上,美仙对詹大夫说:“你们不要大惊小怪的,放射性对人体的损害国外早就研究过了。在北京我也查过,只要我停止射线照射,三个月就可以恢复正常。
不过我很快就要调回成都了,给你们留一个全套的血象图,我知道这些跟踪数据的重要性与科学价值,我将全力配合你们。”多次的检查和吃药观察结束了,美仙也恢复了精神和体力。在外人看来,她仍然是一位风韵犹存的中年美妇人。张克城似乎等不及了,美仙刚停下药物观察,他们就双双从成都飞去了上海。在机场送行的米德璘拉过张克城悄悄地说:“放射线是看不见,摸不着的杀人软刀子。根据这次的风险检查,邵美仙最好是换个工作,不要再接触放射线,以免今后造成终生的悔恨。”张克城惊惶地问:“那么严重啊?”米德璘说:“因为关于放射线对人体的危害研究,国内刚起步,要小心点儿就是。”张克城严肃地点了点头,与几个副院长握了握手,说:“我争取把你们推荐的几十个专家都请到研究院来,目的就是让我国自己研制的航空航天器早日翱翔蓝天,飞向太空。”与几个送行的战友和副院长道了别,张克城携着美仙,带着丁霁和童成壁登上了去上海的飞机。美仙此次回上海内心特别激动。事先,她就与鹓妈妈联系过,约她一道在喜王府庆祝一家人的重新团聚。开始,鹓不答应。
她说力琛与书琴已是一对合法夫妻,她再故地重游怕引起各方面的误解。邵美仙听后,立即给父亲去了电话。父亲仿佛有许多秘密没有告诉她,但他却兴奋地请她把鹓请回来。他说:“人生许多事,想来一场空。有你们回来团聚,足以慰藉我的余生!”遵照父亲的嘱托,邵美仙终于做通了鹓的工作,她将带着张进蜀、张建蜀、艾妈、蹇捷敏和楚志璇一同到苏南老宅。美仙把这桩喜讯告诉了张克城时,张克城竟欢喜得直拍桌子,以桌当鼓地击着,兴奋地说:“我离开邵宅已经十七年了,在战场上经历了几次生死考验,每次我都是抱着与你们一大家人的团聚的希望才熬过来的。没想到抗日战争一结束,又进行了夺取全国胜利的国内战争。我在死人堆里摸爬滚打,终于赢得了全国的解放。没想到新中国成立后的工作更忙,一直没有团聚的机会。唉,美仙哪,这一次全靠你的斡旋。不然的话,得留下终生的遗憾哪……”飞翔在万米高空,美仙仿佛有一种进入了仙界的感觉。她向窗边瞭望,只见一团一团的白云在机翼下飘浮,大地在白云间时隐时现。此时,她幸福而疲倦地闭上了双眼。美仙在迷糊中回忆着张克城起程前对她的夸奖,她把头偏在他的一侧,痴情地望了他一会儿,便在穿云走雾间,幸福地熟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