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达上海机场,阮浩森带车直抵机场出口来接邵美仙。十七八年没见着她了,也不知道她变成了啥模样。为了准确地接到她,东方造船厂的秘书龚锦雯别出心裁,她在一张白布上印着:“邵美仙张克城我们盼望你。”张克城和美仙刚露身机场出口,便见两个美丽的女子,手里举着写有张克城和邵美仙的白布红字条幅。美仙看见了,立即把手提包递给丁霁,便飞快地牵着张克城的衣袖,风也似的奔跑到两个姑娘面前。阮浩森认出了他俩,上前一步左手握住张克城的手,右手握住美仙的手,激动地说:“克城同志,你变化不大呀,十七八年了,你还是这么英俊、威武,只是发福了些,有了少许的胡碴,比当小伙子时还白净些,成熟些。”说完,他又转向邵美仙:“三小姐也还是这么高挑、美丽。仿佛岁月没有在你们二位脸上留下痕迹。”他仔细观察着,忽然感叹地说:“你读了那么多的书,还没戴眼镜——啊,怎么,你的头发咋稀疏了喃?”寒暄和说笑间他们进入轿车。美仙坐在副驾驶位,她兴奋地欣赏着大上海的变化。街道仿佛是一夜之间新建成的,整洁而明亮。
一闪而过的栋栋高楼,都挂有“拥护工商业社会主义改造”的大幅标语,不时有毛主席的画像贴在大型宣传栏里。街上没有乞丐,没有逃荒逃难的人群,偶尔有几个戴红袖套的工人纠察在巡逻。碧绿绿的树,湛蓝蓝的天,一派祥和的景象。这与旧中国的上海仿佛是两重天地,两个世界。汽车进入钱府,早有几个做工的男女前来迎接。二姨婆饶蔓丽老了,她捋着斑白的头发,颤颤巍巍地快步来到美仙身旁抓住她的两只手,边探视边落泪地说:“美仙哪,你一走就是十七八年,叫我们牵肠挂肚的好思念呢。你看,你还是这么年轻,我仿佛一夜间便老了。这几年你外公瘫痪在床,天天都念着你的名字,念着诗雄和诗玮的名字,念着他的孙儿梦煌和孙女婷婷的名字,念着念着他就流泪。现在,泪流干了,眼睛也瞎了。我还是小女孩的时候,跟着姐姐蔓山进了你外公的府里,那个时候他走路扇得灯熄,脚步踏得山响,好威武的人哪,没想到晚年却只能躺在床上动弹不得——唉,人哪,不管是钱呀、利呀、爱呀的到最后都无足重轻,活着的时候健康无病才是幸福,才是美满。
钱财如粪土,健康值千金,生命和健康才最重要,才是财宝啊!”听着二姨婆的哭诉声,美仙和张克城都落下了眼泪。他俩上前搀住二姨婆进了客厅,丁霁和童成壁给他们搬进了美仙送给外公的礼品,她知道外公喜欢喝四川的龙安贡熙绿茶和绵竹剑南春酒,她特地从平武和绵竹各买了一件。现在,她听二姨婆说外公都只能喂流食,她心疼得满眼是泪。她给二姨婆献上礼品后,立即说:“我和克城要去看外公。”他们来到外公钱昊钧的卧室,只见家具还是原样,只是瘫痪在床的外公完全变了一个人样。宽大的脸膛瘦削得已经颧骨凸出干瘪皱皮,瞎了眼睛的眼眶深深地凹陷了下去,头发稀疏毫无色泽。听见二姨婆在他枕边大声地说:“美仙看你来了。”听见美仙二字,钱昊钧晃动了两下脑袋,想挣扎着伸出手来,但只是肩头动了一动便再也没有反应了。蔓丽对着美仙说:“他昨天开始手脚就动不得了,吃喝拉撒全靠请的工人帮忙。最近,他天天念到你,还叫着美菡,叫着蔓山。我看,他可能要不了多久就要被美菡和我大姐请去了。”美仙大哭了起来,扑到他的肩头,大声叫着:“外公,外公,我好想你啊,我是美仙,我看你来了。我是美仙,我是邵美仙呀!我来迟了,我没有孝敬过你老人家,是我的罪过啊……”
张克城也哭着,蹲下身子,用手抚摩着钱昊钧的脸颊。蔓丽怕他俩哭坏了身子,忙说:“美仙,你们别哭了,你们一哭,老爷子心里更难受。你们到客厅里去坐吧,我有话要给你们说。”张克城和美仙止住了眼泪,跟着蔓丽外婆来到客厅。工人给他们递上了茶水和糕点。蔓丽擦干了眼泪,眯着眼睛,慢悠悠地说:“美仙哪,你外公家里的事,你都知道了吧?”美仙望着二姨婆,轻轻地答道:“只知道一个大概,因为父亲没有跟鹓妈妈了,我们的联系就少了。”蔓丽说:“你大舅二舅的全家都去了台湾,你小姨婆听说你爸爸又娶了小,一气之下就嫁给了造船厂一个工人。那人叫吴庚泉,人老实,对你小姨婆也好。他身强体壮的,会几样技术活,只是住在工人区只有一间半房。嫁去还不到一年,你小姨婆没有工作,一家人日子过得紧巴巴的,但她死要面子活受罪,从不向钱府借钱。有时,我看不过去了,给她接济一点儿。她现在也很少回钱府了。”
美仙听见昔日漂亮、洒脱、机警、风趣的小姨婆今日已是他人厨下妇,还受着清苦生活的煎熬,眼眶里顿时又涌出了凄楚的泪水。她说:“二姨婆,待我回去看望了父亲,你给我约定个时间,我一定要去看小姨婆。你先代我向她问候,谢谢二姨婆了。”在钱府住了一夜,美仙去拜望了她原来熟悉的妈子、丫鬟、工人和使女。丫鬟大多已经嫁人走出了钱府,老的工人也已回家休养,奶妈们还有黄妈、李妈和张妈在府里做事。按政府规定,钱府每月给没走的妈子和工人都定级发工资。昔日一个辉煌的府宅,自从钱昊钧卧床不起,便变得冷冷清清。张克城知道了这些情况,只是皱着眉头,一时也拿不出什么好的办法。告别了二姨婆,美仙带着张克城去了一趟小姨婆家,向她诉说了外公的事,劝慰了一番,便回到了苏南的邵宅。邵力琛和力皞带着邵宅里的人都站在大门口,引颈张望着阮浩森派来的两辆护送车。车到了。美仙一下车便扑进父亲的怀里,热泪盈眶的喊道:“爸爸,我和张克城回来看望你老人家了。你身体可好啊?!”邵力琛也深感激动。十几年的风风雨雨,侵略者的战火硝烟,瞬间都化成了一汪热泪。
他抚着女儿的肩背,老泪纵横地哽咽道:“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你的个性我是知道的,是适合搞研究的料,啥事都要探究个明白,是个钻牛角尖打破沙锅问到底的人。按现代词语说,你是一个有执著追求和顽强精神的人。送你去读书,原本是要你支撑起邵氏几个工厂,现在是新中国了,你们都有了一番作为,当然我就放心了。”说完,他又拉着张克城的手,感叹地擦了擦眼泪,惊喜地说:“你也有作为了,有出息了,我高兴啊!克城哪,当年我把你捡来没有白养,我给国家培养了一个抗日英雄,培养了一个铮铮铁骨的男儿。唉,现在我不知怎么了,许多的事我都搞不懂,你是共产党的高级干部,我又不便和你探讨。唉——苦闷哪!好,今天你们回来了,应当高兴,不说这些影响情绪的话了。请,你们都先到东厢大客厅里坐。”美仙与幺爸相互问候了,又挽着美妮的胳膊,随人流来到客厅。美仙待父亲坐定,便拉着张克城双双跪在他面前,深深地磕了三个响头。邵力琛站起身来,赶忙去扶张克城。克城坚持不起来,他望着邵力琛诚恳地说:“这个头应该磕,理由有三:一是谢你的收养之恩;二是报答你的培养学技之恩;三是我娶美仙没事先征得你的意见,请宽恕我的不孝。可以说,没有你的大恩大德,说不定我早已暴尸荒郊了。因此,我不仅要给你磕头,我还将永远铭记和报答你如山的厚德、如海的恩情哪。说实话,我当年参加八路军,全是为了向你报恩,为你和钱府雪仇。日本强盗炸死钱府三十九条人命,逼死美菡大姐,逼得你走投无路含恨欲寻短见。这些都是我参加八路军的动因。现在仇报了,雪耻了,日本强盗滚出中国去了,我早就想携着美仙回到你的膝下来孝敬你……”
邵力琛拉起了张克城,一时间悲喜交集,他拭着眼泪,深情地望着他,哽咽了几声,又说:“杀鬼子,赶走了日本强盗,就是大孝,就是大义。国恨家仇都报了,你还能记得我,那是我邵力琛前世修来的福啊……”翁婿俩抱头痛哭了一阵,惹得全屋上下的人都啜泣了起来。邵美仙先止住了泪,她拉开了父亲和克城,叫丁霁把孝敬父亲的礼品送了上来。邵力琛见堆了几茶几的四川天府特产,惭愧地说:“只要你有这份心,只要你俩幸福美满白头偕老,我啥都知足了啊。”正在互诉衷肠,美妮过来说:“晚饭已经准备好了,在西厢大餐厅。”邵力琛起身拉住张克城的手,高兴地说:“走啊,克城,我们先去给你接风洗尘,十七八年没有见面了,没有与你在一起交谈了,今晚一定要一醉方休,我们说几句知心话。”
晚饭后,魏书琴带着黄妈,把张克城带来的客人领到荷花池畔桂花树前的客房,她留下黄妈照顾客人,便一人来到客厅门前,正欲像经常见客人一样坐到邵力琛身旁。她刚迈入客厅,力琛就摆摆手把头一扬,说:“你先去睡觉吧,我有事要对美仙说呢。”美妮坐在三姐身旁,感到一阵纳闷儿,心想:“父亲今天怎么这样奇怪呢?吃饭时敬酒,他只喝了两杯,小妈来陪他,他又不让陪,到底有啥重大的秘密呢?要我来听,又是啥子意思啊?”正在美妮疑虑重重的时候,邵力琛开口了,他谈话时那严肃而沉稳的表情,在往日仿佛没有见过。他看了看张克城和美仙,语速缓慢而又郑重其事地说:“美仙哪,这事在我心中已经埋藏了三十八年。三十八年来我许多次都想对你说,但条件和时机不成熟。我想,倘若这件事我再不给你交代,也许我将抱着终生的遗憾离开人间,你的身世也将永远成为一个秘密。”美仙听见父亲语气这么沉重,谈的又是与自己有关的事,大气儿都不敢出一声。
她两眼定定地望着父亲,心想:“他到底要说出与我有关的什么秘密呢?”邵力琛叹息了一声,盯着邵美仙,说:“那是一九一八年四月初夏的一个早晨,我同甄益箴一道从汽轮机厂出来,准备去武汉采购一些特殊钢坯。那时,工厂才初建,我们还没买小卧车,出厂门我们就叫了两辆黄包车到码头,刚路过德瑞医院大门口,听见门外的围墙边有一个婴儿的啼哭声。那时,天还没大亮,我朝婴儿的哭声方向望去,只见墙边的一个草丛中,有一个花布包裹,哭声就是从花布包裹里传出来的。我见周围都没有人迹,出于好奇,我叫车夫停下,走近一看,竟是一个鲜活的初生婴儿。我在婴儿旁边蹲下,听她越哭越厉害,我想抱起哄她,又怕是别人的孩子。结果,我在那里等了半个多钟头也无人来认领。天大亮了,路过的人以为是我抛弃了婴儿,都叽叽咕咕地骂我:‘比禽兽都不如,虎毒还不食子呢,就想趁天不亮抛弃自己的亲生子。’我听了心里很难受,起身刚想走,一个过路的老太太忽然拉住我的胳膊,愤怒地说:‘大白天的想把奶娃扔下就跑。
你丧失了天理良心?’我急忙争辩,说我是出于好奇心,出于好心下车来看的,不是我扔的孩子。老太婆望着我说:‘不是你扔的你在这儿待了半天?要甩又不忍心甩的样子,难道还不是你的吗?’说完,她将布包裹捡起来,一笑又说:‘这奶娃多乖的,看你又不是养不起的人。来,给你,快抱回去养着,好歹她是一条人命啊’。“人越围越多,老太太偏要说我弃子想逃,众人你一言我一句,顿时把我说得有口难辩。我只好把婴儿抱着,硬起心肠回了家。到家里诗慧见我没到武汉竟抱了一个婴儿回来万分惊讶,忙问我怎么没走又回来了。我把原委倒给了她听。没想到她还真高兴地接过了婴儿。她说从外面捡回来的,要先给孩子洗干净。结果,她一洗便不高兴了。她说:‘我以为是个男孩子,结果是个千金。力琛,我们已经生了美菡、美韵两个女儿,还要个女孩子干什么?’我没法,又只好苦着脸央求她,说:‘她好歹也是条人命啊,我忍不下心把她扔了。’就这样,诗慧不做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