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美仙和张克城,鹓伤心了好大一阵。她见建蜀要吃奶,忙叫工人小伍给建蜀找来了一个年轻的奶妈。小伍说:“她是个十六岁的小姑娘,叫喻丹梅,被抢进恶霸杨汝霖家当丫鬟,不久就怀上了大公子杨叱孚的孩子。丹梅被迫生下了一个女儿,杨汝霖知道后大怒,说‘解放军都来了还敢让抢来的女人生娃娃’。便活生生将不到四十天的女婴扔进了粪坑。喻丹梅痛哭着在长工何黑生的帮助下逃出了火坑。当晚,她爬山过溪,不怕死人不怕鬼,摸黑夜闯进了区公所,向驻区的解放军哭诉了她的悲惨与苦难,请解放军为她做主报仇。“第二天,解放军用计捉了杨汝霖父子。前几天在清匪反霸中,杨家父子被人民政府镇压。喻丹梅父母不准她进家门,说是伤风败俗的事,家丑已经外扬。恶霸家她又不愿意去,父母家又回不了。恰在这两难之时,我听说太太要找奶妈,在知道了无家可归的喻丹梅的情况后,我就到区公所把她接了出来。” 鹓听见小伍这么一说,心疼地盯着眼前这个还是孩子一样稚嫩的喻丹梅,不忍心让她当奶妈。她擦去两腮的泪水,拉着丹梅的手,温柔地说:“孩子,你就在我家里住吧,到厂里去学做工吧。你还小,不能当奶妈。
”喻丹梅以为太太看不起她,流着泪“咚”的一声跪在鹓面前,说:“太太,解放军都不嫌弃我,还帮我做了主,你就收下我做奶妈吧。杨家的老妈子都说我的奶是羊脂奶,壮孩子。你就可怜可怜我这条小命,收下我吧。”说完,她捣蒜泥一样的直给鹓磕着头。鹓见她哭得泪人儿似的,胸部起伏,两肩耸动,全身颤抖,她立即上前一步拉起她,把她拥进怀里,边替她拭泪边说:“不是我嫌弃你,我是心疼你啊。喻丹梅啊,不是你的命苦,是地主恶霸没有把穷人当人看。丹梅乖,你不要哭了,我答应你当奶妈,啊。”见鹓答应了,艾妈立即去抱来建蜀。鹓接过孩子,交给艾妈,说:“你带丹梅去洗个澡,换一身衣裳,给她腾一个房间,就让她奶孩子吧。”喻丹梅止住泪水又给鹓磕了一个响头,站起身跟着艾妈走出去了。正在鹓心情沉重,满眼悲凉的时候,美娴带着丫鬟蓓蕾,袅袅婷婷地走来。蓓蕾见太太抱着孙儿正在拭泪似的,忙上前接过孩子,惊异地问:“太太,你的小丫鬟荷花呢?知道你一个人抱着孩子,那我早就过来了,反正四小姐一上班我就只有一个人在楼上绣花,下来陪太太更有乐趣呢。
”美娴也立即凑上来逗着刚醒的建蜀,边逗边说:“妈妈,蓓蕾说得是,她一个人也太寂寞不好玩,她现在是大姑娘了,也应该跟母亲学一学,见识见识社会。现在是新中国,我自己也有两双手,我又在上班,我看蓓蕾最好不做我的丫头了。她是有点文化的女孩子,人又聪明机灵,就让她跟着你,在厂办公室去做个文员吧。”鹓接过美娴的话头,委婉地说:“你知道的新鲜事儿还多呢。啊,美娴,我就是想跟你商量,你大学毕业已经几年了,我想把你和蓓蕾都推荐给军政委员会,让你到市里去工作,你吃得苦吗?”“嗨,母亲呀,你不知道,我在大学里就加入了共产党。因为重庆的国民党反动派疯狂地镇压和屠杀地下党人,所以我一直没有暴露。我们厂里有十七个地下党员,我早就知道你曾经入过党,现在邓政委都说恢复你的党籍,我们当然热烈欢迎。前天,我们还议了一下,要选举你为支部书记啦。”鹓惊骇得立即从椅子里站起身来,瞪大着本来就大而亮的眼睛,惊喜地看着美娴:“你是共产党员?嗨,真是,在这腥风血雨的大重庆,我们工厂里居然还有十七名共产党员!”“我在大学里学的是金融、经济和管理,还有汉语言文学,在厂里又干了几年财务管理。
地下党领导人在解放军进渝时,就推荐我到市里去工作。最近,军政委员会已通知我,要我尽快到市财政局去报到。”“好,好!”鹓抓住美娴的双臂,惊喜地盯着她。母女俩兴奋的话语早已惊醒了襁褓中的建蜀,已吃了几天牛奶的婴儿,一醒来就张着小嘴要吃的。恰在此时,喻丹梅沐浴换衣已毕,来给建蜀喂奶。艾妈笑着说:“太太,你看,真是‘人是桩桩,全靠衣裳’呢。
我们丹梅一洗澡一换衣,比府里哪个丫头都还漂亮哪……”奶好建蜀,鹓叫艾妈抱着让她上楼去哄孩子睡觉,然后她拉过喻丹梅,捋捋她额前的头发,温和地问:“你家里还有几个人,在哪里住啊?”喻丹梅望了望鹓,怯怯生生地说:“我家住在牛角坨,只有五分山地,妈妈生了四个女儿,我是老三,父母两个都太老实了,地由母亲带我们几姊妹种,父亲在城里做短工,帮人掏阴沟砌阳沟,会点砖工手艺。我们四姊妹长得一模一样,都是苦命相,大姐二姐也被人抢去了,至今还在有钱人家的屋里做小。都是解放军来了才救了我一命。”喻丹梅说着,又呜呜地啜泣了起来。鹓劝了丹梅几句,气愤而果敢地说:“我要给解放军汇报你家的事,让人民政府尽快把你大姐、二姐都救出火坑。”喻丹梅感激地望着神情严肃的鹓,靠在她的肩头上,像石榴花初绽似的微笑了。
刚来重庆不久的邵力琛,担心上海的工厂,想要急着回苏南。面对新政权的改造政策,他在渝州已经历几个通宵的犹豫。恰在这时,鹓又给他提出:“人民政府实行的一夫一妻制,面对她和书琴两者之间只能选择其一。”连“对工商业进行社会主义改造。”他都没有想通和理解,因此邵力琛更不能理解这项一夫一妻的政策。他生气地对鹓说:“自从把你娶回家,我的思想和灵魂,我的感情和爱恋就把你深深地融合了。在外地出差办几天事,我都要急着赶回来。没有你的夜晚我就失眠,心里好像失掉了什么似的。你说我能离得开你么,能与你分离么?倘若谁要活生生地拆散我们夫妻,我就会感到比剜心还痛,比入地狱还难,鹓啊——我是舍不得你的呀!”鹓见他流泪了,见他痛心疾首似的望着自己信誓旦旦地表白,顿时,她眼角里也泛起了一层蒙蒙的水雾,是泪、是情?她脑子里一片茫然。邵力琛与她的爱恋的确很深。十几年夫妻,他们彼此信任。偌大一个股份制工厂,全部委托给她决策和管理。邵力琛常常暗自感叹在她面前自愧不如。
解放军要过江了,大女婿孙仲斌专程回了一趟邵宅,翁婿俩密谈了一个通宵,邵力琛思想开阔了,他不为自己的工厂愁苦了。他在联络苏南和上海工商界迎接解放的新任务中,迅速为仲斌和美妮完了婚。虽然没有像嫁美菡、美韵时的浩大排场,但仲斌对老岳丈的安排也感到够风光的了。解放了,他的工厂照开,他的产品照卖,他的利润照赚,而且还没有民国时期的商业贿赂和提心吊胆,一切劳资关系都坦诚地公开。他还找出公司和厂里的地下共产党员,支持他们公开建立党支部和搞活动,请他们选出工人代表监督生产质量和销售。他的思想和行为,受到了上海市长陈毅的支持和鼓励。解放军要溯江而上解放大西南了,他怕鹓有所顾虑,他怕她逆潮流而有啥不明智的举措和动机。他当机立断地带着书琴兄妹,乘船来到重庆。经过一宿谈话,他感叹到她的智慧与开明。那塞在他心头的疑团,即刻烟消云散。没想到在他要回苏南的时刻,他知道了人民政府要协调工商业以及今后要对工商业和资本家进行社会主义改造的消息时,他竟陷入了惘然。这个结还没开始清理和解开,鹓又给他讲了“一夫一妻”的政策。他苦闷了,他暗忖着要下定决心保卫工厂。
所以,鹓一提出“一夫一妻”制时,就点上了他的火头。邵力琛动弹不得了。他不能回苏南,就给鹓来了一个绝食。他反锁了书房门,不与鹓说话,不准其他人进他的书房半步。书琴带着丫鬟、妈子给他送饭来,他也不理,不吃。急得书琴跪在书房门外面哭诉着求情,但他不为所动。一天过去了,他还是不吃不喝。鹓也着了急,她把电话打给美妮。美妮是力琛最心疼的幺女儿。美妮给父亲挂来了电话,他也拒绝接听。鹓只好驱车到市政府接回了美娴。美娴一到书房门前,便又好气又好笑地说:“爸爸,人民政府不同于国民党政府,推行一道法令是广泛征求了民众的意志的,是不会因你绝食而更改的。我现在已是人民政府的干部,你开门放我进来,我跟你好好谈一谈。”邵力琛开始不理睬美娴,他的绝食原本只是气一气鹓,想让她不坚持“一夫一妻”制。他放不下书琴,又舍不得鹓。结果,一绝食却惹来这么大的一场风波。劝他的人一拨接着一拨。美娴流着泪锲而不舍地求他开门的精神感动了他。他慢慢地转过身来到门边,见女儿已是身着列宁装,不施半点脂粉,去掉了昔日的妩媚,却增添了今日的英武。他打开门拥着她,几滴眼泪滑过脸颊,落在了美娴脸上。
美娴知道父亲为什么绝食,聪明的她闭口不提“一夫一妻”的事,只是劝他道:“唉,爸爸呢,都是儿孙满堂的人了,还赌这些小孩子家的气。人生几十光阴,何必为一点小事儿就怄坏身子呢?”听了美娴的劝告,邵力琛端起书琴递过来的一碗热饭。吃过饭,他虽然心情稍稍好转,但他自己做了扫面子的绝食,他见着谁,都一言不发,书琴想着法子逗着他乐。美娴把这些都看在眼里,思考了好半天,悄悄地对鹓说:“鹓妈妈,我确实不忍心说出这句刺你伤痛的话,但事实又是如此严峻地摆在我们面前。你我都是共产党的一员,也没有什么可以隐瞒的观点,我觉得你不如让父亲就跟他的书琴过。你是个有志气、有事业心,有抱负和追求的女人,就算你们缘分走到了尽头,我想我们几个女儿都肯定是认你的,不会忘记你的恩德的。更何况还有逸众与逸民两个小弟弟,将来他俩长大了,不仅会感激你,还会继承你的事业,把邵氏的工业做大做强,去实现父亲的工业救国和工业富国的目标呢。”鹓见美娴虽然说得在理,但内心的伤痛还是宛如刀割一般。她听后不发一言,来回在客厅里踱着步子。
美娴过来扶着她的胳膊,轻轻地说:“妈妈,我知道你此时的内心非常难受,但也没有办法啊,你只好忍痛割爱,大肚大量一点。今后,你经营重庆的工厂,让逸民和逸众就在上海和苏南,长大了经营那边的工厂。父亲毕然已经是快到六十岁的人了,你才三十多岁,不仅人年轻,而且还美丽贤淑,就让你的丫头陪伴他到老吧,也宛如就是你陪伴着他啊……”“美娴,你不要说了。”鹓掏出手帕,擦着眼角酸涩而凄楚的泪水,她边抽泣边说:“我是决定让出太太的位置的,但毕竟是十多年的夫妻情深啊……”“妈妈,你不要难过。”美娴抱住她,两个女人拥在一起呜呜地啜泣。
过了好半天,美娴才抬起头,擦干了两腮的泪滴,略带苦涩地微笑着说:“既然你已经作出决定了,那父亲那边的工作就由我去做,我一定会使你放心满意的。”邵力琛要回苏南了。往常在码头上的迎送都是鹓带着一帮人马,搞得异常隆重而热烈。今天使许多的工人吃惊的是,欢送邵大经理的场面却是由四女儿美娴主持。邵力琛由魏书琴挽着胳膊走上趸船,魏书晨紧随其后。要撤回苏南的人,都急匆匆搬箱抬笼地走在书晨后面。人们都埋着头,默默不语地前行。到了船上甲板,邵力琛转身向岸上的美娴挥手告别。陡地,他一阵惊喜,猛然间只见鹓站在岸上一丛夹竹桃花下不断地拭着眼泪,仿佛是江岸那尊望夫石,永远在盼望着远行或归来的丈夫,邵力琛顿时泪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