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美仙回来了,三小姐回来了!全工厂全院子的人似乎都知道了这个消息。“美仙考上博士生了,还要到沦陷区的北平去读书,她怕是真正的疯了!在野兽和魔鬼横行的地方,她一个女孩子能生存?”经受了种种罪恶和磨难的汽轮机厂工人都不理解美仙的这种行动,他们纷纷议论着,都瞪大眼睛看着她进入工厂,走向东楼。在东楼大门口,鹓热切地向她奔来,俩人顷刻间便拥抱在了一起,见面没有说出半句言语,双颊便流满泪水。“美仙,你辛苦了,三年多不见你,可把我们想得好苦啊……啊,你瘦了,黑了,但更成熟了。”鹓与美仙拥抱了一刹那后,立即推开她半步,抚着她的双肩,从头到脚再次端详了她一会儿。含着泪花惊喜地说:“你不像我,你是千金小姐,从来没有远离过父亲和家庭。这次,你只身去边陲,或许是与豺狼共舞,或许是与蛇蝎擦肩,但你都挺过来了。噢,美仙啊,你不简单啊,读到三年级,你就考上了博士研究生,我在为你祝福,我又在为你担心啊。来,来,来,美韵、美娴你们都来见一见。分别千日,你们都天天思念着她。
美韵已到政法大学教法学去了,前年还生了一个乖小子。嘻——那年也是邵家添丁最多的一年……”还没有等她说完,美娴急忙接道:“妈妈还给你生了两个小弟弟呢。前年生的叫逸民,今年生的叫逸众。都是虎头虎脑的,方额、肥腮、大耳、圆眼。妈妈说:‘长大后,使他们都成为造福民众的人呢’,所以取名叫逸民,逸众。这么大的喜事,你连信都不来一封问一问,使我们姊妹好失望,好心寒哟……”鹓听见美娴说出了伤感情的话,立即打住她的话头,说:“你三姐不是那么专心的读书,大三能考取研究生?这叫‘苦心人,天不负;有志者,事竟成’。”美仙见她们个个都有长进,高兴得揽着她们的腰,携着她们的手,欢快地进到了自己的房间。鹓产后不足两月,就没有与美仙久谈,任由她们几姊妹去说体己话。美仙给姊妹们带回了云南特产食品和许多有云南特色的工艺品和小玩意儿,把姊妹们喜乐得眉飞色舞,兴高采烈。她在自己的房间里收拾打扮了一番,就送别了姐姐美韵,携着美娴,到了父亲的会客厅。
美仙离开重庆的几年,邵力琛仿佛变了一个人,原来黑油油的头发,已长出了一缕缕的白发,而且秃顶得厉害,倒梨形的脸蛋更加瘦削。他身着藏青色团花缎面长袍,完全像个西南联大搞研究的教授,昔日叱咤上海和苏南工商界那个睿智、干练、果敢的父亲形象,只能在他的相片里找到些许的影子了。美仙见父亲站起身来迎接着她,早已泪盈两眶,扑向他的怀抱,喊了一声“爸爸”,便大哭了起来。邵力琛揽着美仙,拍着她的后背,哽咽了一声,说:“美仙,莫哭,莫哭。在这乱世的岁月,你在外面读书不容易,但你终于学成归来,应该高兴才是啊。”他拉女儿站在他面前,从上到下探视了一番,突然哈哈地笑了起来,欢喜得两眼放光地说:“哟,我的女儿变得更美丽啦。少了些以前的娇气与淘气,多了些端庄与气质。你仿佛已从一朵小不点的茉莉花,变成了今天的鹤望兰,不妖、不娆、端庄、典雅、高贵、大方。”“看爸爸把我夸得什么似的,真叫人不好意思,爸爸,我尽管离开了你三年多,但你的智慧和思想,特别是那‘工业救国’的抱负与理想,时刻都鼓舞着我。
如果没有你的那些思想和理念激励着我,我恐怕早就逃学回来了呢……”“就是要让你学更多的工业方面的才能,好回来替我管理和办厂呢,这几年,我们生产的柴油机,汽轮机和炮弹,都是用在打日本强盗的军队里,还供不应求呢。武汉沦陷后,我接收了一百多名研究兵器的人才,我们现在不仅仅是过去的汽轮机厂,又完全建成了一个新型的兵器工厂。我们虽然不在前线抗日,但我们的作用并不低于一个师乃至一个军的威力,我现在整天忙得直不起腰来,为的就是多出产品,尽快地运送到前线去。我们不仅仅是为了利润,为了赚钱,更多的是为了民族的利益啊……”“爸爸,我理解你,但我的学业已有了新的专项。我研究的是中国现在还没有条件生产的核工业和放射、激光领域的课题……”“嗬,美仙,你的心比我的心还要大呢,我看到一则文章,说是美国和德国在竞相研究核物理这方面的课题,有一个叫什么费米的美国人,已在实验室里取得了成功。嗨,我们中华民族也能有你们这一代的精英在研究增强国力提高国威的新式战略武器,我真为你高兴哪!”“爸爸,感谢你的理解和支持。
到秋季开学时,我就准备到北平去读书了……”“好,好,你先休息,到北平的事,我们再商量。”美仙见父亲疲倦了,便携着美娴退出了会客厅。美娴现在已是个贪玩而活跃的女子,今年刚满二十周岁,读了两年大学还没有找到学习的方向,没放暑假前,她已回到家里,帮鹓料理一些手边的杂活。鹓见她的性格不是扎实做事的人,劝她学完工业经济管理后,去学英语,因为,语言学与物理化学不一样,只要掌握了就能运用,不需要到实验室去苦做,去苦学。她常常思考着,并给邵力琛建议过,随着工厂规模的扩大,与外国人打交道的机会就更多。一个上规模的工厂,没有几个懂英语、日语和俄语的人才,只把视线囿于现成的圈子,今后会走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办工业像打仗一样,要决胜千里之外,必须首先要运筹帷幄,事事做到未雨绸缪,方能立于不败之地。
在穿过广场的树荫小道,美娴神秘兮兮地对着美仙悄悄地说:“三姐,你不觉得我们家里少了一个什么人吗?”“少了什么人?我怎么不觉得呢?”美仙纳闷儿地问着:“爸爸、鹓妈妈和美韵还有你,不是都在吗!”“哈,少了克城哥呀!就是最念着你的那一个人——”“胡说,他念着我啥?只不过爹妈安排我与他在一起做事多些,你们就嚼舌根子。你这样无事生非,待我回来后,一定很快给你找一个满脸堆痘的男人,把你嫁出去,让你的伶牙俐齿去啃平或扫荡他的痘宝山……”“三姐坏,人家没有看到你,不知你在昆明啃平了张克城的多少痘宝山,亲吻了他的多少茅草腮呢?”“嗨嗨,死丫头,敢调笑当姐的了!”美娴哭丧着脸,生气地嘀咕道:“坏姐姐,人家都是为你好,你还反过来调笑我,我不理你了!”“哎,妹妹你莫生气嘛,都是逗着你玩的。
那你说,张克城他干什么去了?”“嗨,你都不知道啊——美韵姐见张克城送你好久都不回来,她就去问妈妈,开始妈妈没告诉她,后来听妈妈说他去了很远的地方,不知道他还能不能回来呢。结果,美韵姐哭了好几天,骂张克城是没良心的东西,连出远门都不给她打一声招呼。这种无情无义的男人,是要遭天杀的。”“嗬——”美仙听美娴一说,突然想起来,在船上二姐脚崴了,张克城每晚给她按摩脚踝,要很晚才回到他的舱里去睡觉,她还咒詈他,愤恨他,像糍粑一样黏着他。她思忖道:“那时,我不太懂得男女之间的事。难怪我几次乞求着爱恋他,他都不肯答应我啊。开初,我一直以为他怕自己的地位卑贱,没想到……唉,自从他离开昆明的前夜,我尝试了他如火的激情,我才知道——啊,难道他与二姐——唉,不能想,不能想。
”她双手撑到一棵树干上直摇着头。美娴疑惑地问:“三姐,你怎么啦?三姐……”“唉,没什么,没什么,刚从很远的高原下来,一时还不适应这里的气候,头有点儿晕。美娴,没什么,真的没什么。”美娴忙去扶住美仙,匆匆地解释说:“三姐,我也是逗你玩的,张克城到底到哪里去了,我们钱府和邵宅的人都不知道啊。”美仙太痴情了,她至今还把张克城离开四川时写给她的仅有的一封信包在丝帕里,藏在樟木箱子中。他字迹潦草,写的内容又不长,但她不知一个人悄悄地读了多少遍,落泪了多少回。他说他有了成就一定会像当年的薛仁贵,不忘王宝钏的恩情一样,不忘掉她,要打马千里回厂里来娶她。她盼的就是这句话,就是这个时辰啊!为什么他会有这么多稀奇古怪的传奇和故事呢?她边想边由美娴扶进了她的卧房里。她倒在床上蒙住头,好久才从眼眶里流出了冰冷而寒心的泪水。
美仙大病了一场。病愈后的第一桩事便是去拜访外公钱昊钧。外公见她瘦了,心疼地抚着美仙的肩头,反复地用两眼凝视着她,忽然哈哈一笑地说:“你终于经历了磨难,取回联大的真经了。听说你还要去北平读博士?”美仙点头答应了一个“是”字,微微一笑,说:“我学习和研究的是核子边沿科学,不学更多的基本理论是不行的。好在导师们都是国内一流的物理学大师,他们的一项成果成功了,定会改变中国的命运,提高华夏子孙在国际上的地位。”“嗨,看你才出门几时,就回来说大话了,他们研究的成果能抵得过飞机大炮?我才不相信还有比大炮更利害的东西呢!”“外公,也许你这几年没读过《科学》杂志。从今后的发展趋势看,那些新武器远远胜过你当兵时用过的大炮,它们的威力比大炮还要大过千百倍呢。好,外公,现在我不谈这些未来了,我只是想问你余志昂来找过你没有?”“哎呀,他呀,来过喽。他把你的智慧和胆识吹得比天还要高呢。他说他不认识你时对你有些误会。唉,美仙啊,我说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了吧。”
“外公,我不记他的歹恶,我只问这人的德性怎么样?”“嗨,这人哪,是个大炮,性子直,没有多少弯弯拐拐,直肠子。对他母亲是孝子,对兄弟也讲义气,总的讲他还是个有良心、侠肝义胆的人。怎么,你打听他干什么?就是他送了你们到昆明以后来重庆,我还给了他三千个大洋作军饷呢。”美仙停住了对外公的提问,她给他讲述了她到昆明一路的种种险象和旅行传奇。一时间,把钱昊钧和二姨婆三姨婆听得目瞪口呆,不断拍掌惊呼和擦脸抹泪。美仙说:“外公啊,我这条命都是张克城给抢回来的,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他,都要报答他,不论他走到天涯海角还是崇山峻岭,只要我能见到他,我就要报他的恩……”“咳,此话讲错了嘛。做保镖保护他的主人是天经地义的事,不存在报恩的概念。等张克城那小子打完日本强盗回来后,在丫头里面给他挑选一个贤淑惠雅的女人,嫁给他,给他成个家,这不就是报了恩吗?!”“好,外公,这些我们就不说了。我从昆明回来后就生了一场病,所以晚来看你了。”说完,她叫菊花将她给外公从昆明带回的礼品,分送给了钱府的人。见了礼物,大家都赞美着她的孝心与厚道。
辞别了外公,美仙由菊花陪着,到长江边上找了块干净阴凉的地方歇下来,静静地望着滚滚东去的江水发呆。第二天上午,小翠上楼来叫上美仙,说老爷和太太要在太太的书房里见她。美仙由菊花服侍着,换上了一身月白色真丝绣花裙衫,由小翠领进了太太的书房。鹓起身接着她,叫她坐在了老爷身边。邵力琛侧脸瞅了好一会儿美仙,忽然长叹一声,说:“美仙哪,再过几天,就是你满二十四岁的生日。书也读够了,人也长大了。俗话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看你长得不凡,知识又高,我们一直在为你选个好女婿操心呢。几年来不是这个不合适,就是那个不般配。最近你大姐夫调回了重庆,他一个搭档的弟弟在外交部北美司做事。这人我见过,模样俊,学识高,家底好,说一口流利的英国话,年已二十七岁,尚未婚配。我叫他架鹊桥与你,他一口就答应了,说‘三妹的事,就是我自己的事’。你生病时,他已把那个人领来过,我们都见过面,觉得人儿不错。现在你好了,我们就准备给你办了喜事才让你继续去读书。要不然,我们内心会不安的,这也是我们做父母的责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