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战时期西迁的大学也是在艰难中爬行。美仙研读的系,不是教材断档,就是师资缺乏。几个知名的教授,今天一个闹病,明天一个不服云南的水土,先后离开了昆明。学生也是一样,父母或兄弟姐妹在民国政府有势力、有背景的,都吃不消新迁学校的苦楚,也纷纷地退出了学籍。读到毕业的学生,一个年级也只有四五十个人。美仙读到三年级,就考上了燕京大学的研究生,专门研究放射物理学和放射临床医学以及放射影像学。她要离开学校了,然而这里的一切都值得她深深的留恋。吃过早饭,她邀约系里讲放射学和放射监测学的年轻副教授郝振居老师与裘燕熙同学,同到昆明北郊的滇池去游玩。振居老师是典型的北方人,到昆明刚一年,他从美国麻省理工学院学成归来,先在清华大学教工程物理专业。北平沦陷后,他不满日本人对物理学专业的监控与限制,悄悄只身来到昆明。他没有到过滇池,听说有两个南方美女邀约他到滇池,他差点儿高兴得手舞足蹈。乘车来到滇池,三个人都被大观楼的气势所震撼。巍峨的人工建筑仿佛要与对峙的宝马山和碧鸡山相媲美。两山林木葱郁,空气清新透明。而大观楼周遭不仅古木参天,还有孙髯翁撰写的长联震古烁今,气贯长虹。
郝振居二十八九岁年纪,身材高挑,性格旷达,长形冬瓜脸,耳大嘴大眼睛细长,粗糙的脸皮,两腮旁有无数颗青春痘在前赴后继地生长着。他整天沉浸在物理学和物理现象的发生发展中,很少研究人文现象,快到而立之年,却仍然是孑然一身。学生们见他对物理学有如此的痴迷和执著,都叫他“居里先生”。他来到系里上第一堂课,就对美仙格外垂青。但美仙却不与他的眼神相对,她仿佛是一个孤僻的学者,两眼不观男女事,尽在无限读书中。今日美仙邀他来,他知道是个应酬,但他仍然十分喜悦。游过了大观楼,览胜阁和涌月亭,他们站在滇池岸边的石阶上,感受着高原湖泊的气质。郝振居生长在北方,从没见过大江大湖。对高原湖泊明镜似的美丽与蓝天般的壮阔特别陶醉,一只湖鸥的惊飞,一团叆叇的烟云,一艘小船的颠簸,他都要拍手惊呼,宛如一个天真的稚童,而不是大学的物理学教授。划过了小木船,观够了湖底白色的、红色的、青色的各类鱼群,他们累了,饿了。上岸在一个写着“会贤居”的咖啡茶馆落座,三个人都不喝有云南特色的普洱茶,却要了一壶咖啡,将在市里大街上买来的炒腰果、脆爆长寿果、油酥老婆饼、油炸鹌鹑鸡和早茶奶饼以及香蕉、凤梨等小吃和水果摆上了小圆桌。
郝振居饿了,先吃了一个老婆饼,仍然觉得腹中空落落的没有货,他又吃起了第二个老婆饼。美仙见他对老婆饼特别感兴趣,“扑哧”一笑,说:“看你吃上三个老婆饼,吃得出一个老婆来没有。”裘燕熙听说,也咯咯地笑了起来。见她俩人都在傻笑,郝振居这时才理解到美仙谈他吃老婆饼的含义。他忙从嘴里拿出剩下的半个饼,边嚼边掉渣边对着邵美仙说:“看来你不是学物理学的料,你对情感的研究比徐志摩还深。假若我把下一个饼整个一口吞进肚里,今后就有一个老婆在我胃里做饼了。话又说回来,即使她不会做饼,那也会装着一个买饼的老婆呀。”说完,他直直地瞅着美仙和燕熙。裘燕熙第一个理解到郝振居的话,粉嫩的脸蛋立刻起了两团红晕。美仙见她脸红了,见振居又瞪着眼睛直瞧着裘燕熙。顿时抚掌笑道:“嗨,没想到我今天还做了回《西厢记》里的红娘。在这么美妙的地方没有月光,没有粉墙,没有琴筝,太无趣太遗憾了,但我当上了月下老人。哈哈,都是研究物理的,你们那两双美妙的眼睛,我看都已经产生放电的物理现象了……”还没等美仙说完,裘燕熙第一个站起身来,走到美仙背后,蒙住她的双眼,嗔怪地说:“都是你的眼睛尖,我怎么没有看出来喃。
现在你说,谁在放电,谁在产生物理现象?”“当然是振居——你的居里先生啰!”“美仙姐坏,美仙姐你真坏。你再逗我笑,我就不理你了!”“嗨,我说的是居里先生说过的话。他说谁买的老婆饼,他就把她当老婆装进胃里。今天是你亲自买的老婆饼。他把你当老婆装进他的胃里,是属于正常的物理现象。你就大大方方地让他装进去,让他研究你一辈子吧!”裘燕熙松了蒙眼的小手,霎时捏成两个粉拳,使劲地捶打着美仙的肩背。美仙哈哈地笑着,说:“我这几天肩上感了风湿,正需要你的美拳捶几下嘞。”郝振居见她俩像姐妹一样的亲密,美仙又点穿了他的话题,把他所指望而又不敢说的话说了出来。他顿时心里既激动又兴奋。
他干咳了两声,清了清嗓子,战栗着舌尖,颤抖着声音,说:“哎,我说美仙哪,我还没有想过敢来高攀裘燕熙同学呢,你就把她介绍给我了呀,这太让我激动了。我一定像挚爱物理现象一样地挚爱着她,像喜欢老婆饼一样把她捧在手中,噙在嘴里,装进心窝……”“不,不,你要死了,你尽说这些疯话。再说,你就把人羞得想钻地缝了。”裘燕熙急得要哭,面怒却心里极喜地说道。“钻地缝还不如钻进他的胃里!”美仙擒住她的两个拳头,打趣地说:“燕熙,别捶打我了,说正经话。你我姐妹俩好了一场,你知道,我很快就要离开西南联大了,我俩同寝室三年多,你事事照顾我,我一辈子都感激不尽。如今我要离开昆明了,给你找一个最佳的人选来照顾你,还不行吗?”裘燕熙的眼睛湿润了,她娇羞着,低头轻轻地喊了一声:“美仙姐呢,你不要再说了嘛,我听你的。”
她抬起头,望了眼憨痴痴地盯着她的郝振居,娇嗔地说:“一个大男人,还瞪着眼干啥?”郝振居忽然醒悟了过来,忙近前一步来握美仙的手,想说些感谢她的话。美仙把捏着燕熙的手一松,他的手恰巧迎上来握住了燕熙的手。美仙把头一低,便从他俩的胳膊间钻了出来,站到了湖岸上,哈哈地笑着说:“真是有趣,真是有趣,两手相吸了,两心必然磁合。我祝福你们南北手相握,雌雄心相配。天成奇缘,相携到老。”裘燕熙生长在江苏南通的一个小镇上,父亲是当地著名的大豪绅。美仙与燕熙两个读书的女子既是老乡,又同住一个寝室,自然而然就成了一对情感深厚的姐妹。美仙要离开裘燕熙了,这几天她们都是情绪低落,总有难言的心事。忽然,昨晚美仙梦见了郝老师和他对她那期盼的眼神,她就想出了这个妙计。她想把聪明勤快的裘燕熙托付给他,使远离父母千里万里的孤女,有个生活和情感的依托。她见他俩还低头将手握在一起,就舒心地笑了起来。
裘燕熙的身材没有美仙高挑,但细眉俊眼,一年四季她的皮肤都是白里透红,像开不败的梨花衬在脸上。她的两个嘴角一笑便有一对小酒窝若隐若现。是联大男生们暗暗投票选举出的小美女,她身边从不缺少男士们的奉承。而且,许多男生都暗恋着她。没想到,邵美仙轻而易举就催生了这桩师生的恋情。美仙要走了,龙云虽然舍不得这个侄女儿又到沦陷区的北平去,但还是决定在下个礼拜一,用军机将她带到山城。确定了行程日期,美仙在春城大酒店订了两桌宴席,趁星期天教授们有时间,便请他们来赴谢师宴。谢师宴这天,来的教授很多,除了物理系的,文学院的教授也来了不少。当然,裘燕熙也陪着“居里先生”来了。开宴前,春城大酒店的门前突然一片喧哗。随即进来几个士兵挺立在大小门前和通道口,威武而庄严。正在大家疑惑的时候,门口的卫兵大声喊:“龙司令到!”霎时,所有的士兵都立正敬礼,笔挺的姿势,威严的面孔,直叫人喘不过气来。
这时龙云司令在大酒店老板的哈腰低头引领下,来到宴会桌前,他面带笑容,直招呼教授们:“都坐下,都坐下。”美仙见来的是龙云伯伯,立即冲过去扑到龙云的胸前,惊喜万状地说:“有劳伯伯大驾。今天,是我举行的谢师宴,没敢惊动龙伯伯。所以没有请你,请你原谅小侄女的无知。”她边说边把龙云让进上座。待大家坐定后,邵美仙首先端起酒杯。欢喜地举过头顶,两眼满含激情地说:“各位恩师,你们是中国物理学研究领域的前沿大师,今天能给我面子,赏光参加我的谢师宴,将是我终生不忘的大好事。同时,云南人民敬重的龙司令也亲自来祝福,更给我增添了面子与骄傲。首先,我敬各位一杯,然后,我再向龙伯伯和每一位恩师敬酒。来,大家一起来干杯!”说完,邵美仙一仰脖子,来了个杯底朝天。然后,她把杯口朝着四邻,说了声“谢谢”便入座。待大家坐定,她又举起筷子,向着四邻,说:“请用菜,请用菜。由于时间仓促,菜肴不一定都合口味,请原谅。”说完,她给龙云的盘子里挑了一块青蒸团鱼的裙边,接着又拈了一夹盐麂子肉丝。
待龙云吃过,她便站起身来,端着酒,给他鞠了一躬说:“龙伯伯,在昆明读书三年多,我把你的家就当成了我自己的家。你对我比亲生女儿还亲。今后我不论走到天涯海角,我永远都不会忘记你的恩德。今天,我谨以此杯谢师酒,谢过你这个大恩人……”“嗨,美仙呀,你这样说就见外了嘛,侄女侄女,总带个女字嘛,我就把你认做是女儿。好,我干了这杯酒。哈,我看你女孩子家,平日里都不喝酒,你就随意。我作为长辈,再替你敬各位教授一杯谢师酒!”说完,他站起身来,挨个敬了教授们一杯酒。不一会儿,龙云站起身,给教授们鞠了个躬,笑了笑,说:“龙某有急事要办,先退席一步,失陪了,请原谅。”他抱拳给各位作了揖,便在卫兵们的簇拥下,大踏步地走出了宴会厅。教授们相互敬起了酒,谈了一阵国事家事,吃了一些酒菜。
又对美仙说了些祝福的话,就撤宴散着步子回学校去了。晚上,裘燕熙陪着美仙边收拾行李边摆谈着,说:“美仙姐,你好有面子哟,连云南王都来给你饯行。而且,饭店老板还不收你的宴会钱。可能我这一辈子都不会遇到这样幸福的事儿唷。——哎,你们那个克城哥,真是一个有福不享的负心汉,几年不给你一个音信,你居然还心心念念地等候着他。美仙姐,你有这么好的条件,何必要苦着自己呢。以前我没有恋爱过,不知道个中的滋味,现在我尝到了甜头,叫我离开半天我的那个木讷的‘居里先生’,我都舍不得呢,不说你们已经分离了三年多了——哎,我都为你操心着急啊。”“燕熙,不要说这些,这都是各人的命。十年八年不见他,但我总觉得他时刻都在我的身边。即便我一辈子再也无缘与他重逢,我也会这样。我就是这种心性的人,认准了一个死理,九条牛都拉不回头。”裘燕熙看了看她,默默地帮她收拾着要带走的行李。收拾完行李,她俩又摆谈到天边已放出熹微的晨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