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延安?那是红军北上后建立的抗日根据地,是共产党和八路军的指挥中心,你去那里干什么?”“我去投靠八路军,到前线去打日本强盗,为钱府和美菡雪仇。”鹓忽然舒了一口大气,顿使她紧张的神色逐渐好转。转眼,她又严肃地盯着他,说:“这里到延安隔着千山万水,国民党设下了千万道哨卡防守。你能过关过卡顺利通过?”鹓瞪着大眼睛,死死地盯着他。“我想‘天下事,事在人为’,只要我不怕死,不怕苦,不怕累,有决心。我一路乞讨要饭也一定能到达目的地的。”鹓见他决心已定,说:“那我给老爷说一声,让你带够路上要用的盘缠——唉,说实在的,我是舍不得你走的,老爷也一定会舍不得你走。你在邵宅十几年,他把你当成子女一样看待……”鹓擦拭了眼角涌起的泪花,叫书琴去请老爷。不一会儿,邵力琛来到鹓的书房。进门见张克城和鹓两眼都是红红的,仿佛是刚痛哭过一场,他惊诧地问:“鹓,你的身子要紧,怎么能流泪?有什么事要高兴点才是啊。”鹓平静地说。“小张师傅要辞工,离开我们家。”“辞工,我们没有亏待过他呀,我一直把他当成自己的儿子一样看待,他还要辞工?!”“自从你们上次在苏南救了肖海棠,他就一直琢磨着要跟着她去。
现在他决定要到西北去找她。”“去找她,我听说过她已经有了丈夫,还找她干啥?”“力琛哪,不是你理解的这个意思。他是去找他们的组织,找他们的军队,他要去当八路军。”“找八路军?唉,他们神出鬼没又千山万水的,你能找得着?民国政府千方百计地要消灭他们,实行一党独裁。你,你——”邵力琛转眼惊骇得魂不附体似的盯着张克城,那两只眼睛像是一千瓦的电灯泡,能射进人的灵魂。他气愤地结巴着说:“你,你还要去找他们?开玩笑啊,你不为自己的生命着想?也要为——”鹓用手势制止住了邵力琛的吼叫,平缓地说:“我已经考虑过了,就让他去吧。留得住人,留不住心,强按的牛头不喝水,让他去吧,让他现在就离开,走得越远越好!”自汽轮机厂西迁后,许多事情的决定邵力琛都听鹓的,见她已作出了如此决定,他只好两手一摊,靠在了逍遥躺椅上,任由她对张克城的发落。张克城站起身来,突然“咚”的一声跪在邵力琛面前,猛地给他重重地磕了两个响头。然后又给鹓磕了一个触地头,便毅然站起身来,退出了书房。鹓吩咐书琴到账房里去,给他装满了一布袋银圆,叫她送去让他做盘缠。张克城没有惊动其他人,悄悄地出了厂大门,健步向着朝天门码头的方向匆匆地走去。
在朝天门码头,张克城买了去合川的统舱船票。上船后,他也混同于当地的商贩,在甲板上铺了块粗布垫子,头枕着布袋,在轮船的摇摇荡荡悠悠晃晃中,只身躺着,想着自己的心事。仲春的嘉陵江是一年水量最少的枯水期,江水浅,船要弯弯曲曲地寻找水深的主航道前行。不足百里的水路,却开了两天时间,到第二天上午船才到达涪江与嘉陵江相汇的合川码头。下了船,张克城又换上更小的机动船和人拖木船,沿涪江上溯。船开了一天半时间,才到达绵阳码头。绵阳是座寂静的小县城,城墙内只有十来条窄街,多数是四方形和尺拐形,碧瓦青砖,木门纱窗,静谧和谐。走出城门,过安昌江渡船,张克城很快便找到位于涪江岸边的南山中学。他走近大门停住脚,轻声向门里吆喝道:“买书啰,买书啰,我从下江来,卖了书好回家里去,娘正危急,盼我速归……”不一会儿,从校门里钻出来一个二十八九岁年纪,柿饼形脸,剪短发,戴眼镜,白白净净的女老师。她来到他面前,两眼有神地直视着他,轻轻地问:“卖书的,我买一部书,家在哪里住?”“唉,家里有言,在诞生女子的屋里住。
”女老师翻着他递过来的一本《聊斋志异》木刻版小说书,审视了他一刹那,小声说:“你到猪市街口涪江旅馆住下,下午我来找你。”说完,她给了他一个银圆,拿起书,匆匆地返回了校园。张克城住进旅店,到隔壁的菜羹香买了一碗席凉粉和一笼窝窝店包子,打了一碗绿豆稀饭、一碟泡菜,边吃边观察周围和过往人的行色。他想:“在国统区我一定不能暴露半点去延安的行迹。我现在虽然不是共产党的一员,但我却在为共产党做着工作,事事不能麻痹大意,掉以轻心。”快到夕阳西下的时候,戴眼镜的女老师来了。他站起身来叫了一声童老师,便带她和她身后的一个二十三四岁的小伙子进了他的房间。她给他掏出了半枚通宝铜钱,他便将重庆写的字条递给她。那人立即握住他的手,兴奋地说:“前天我们才送走了几个回家的客人,今天张师傅又来了。四川好多学生、工人、农民都想回家去做事,但路途遥远,要翻几座大山,走几千里路程,辛苦得很。你看,我们这里还落后,只有马路,没有汽车,到剑阁和广元只有坐马车。我们把马车票都给你买好了。
明天,你就由小贺——啊,他叫贺增礼,是炭码头下货的工人;他给你说下一站到哪里,谁来接你。记住,要听小贺的安排。我不能在这里待久了,你们到公园里去转一转吧,我走了。”童老师与张克城握过手,匆匆地离开了涪江旅馆。贺增礼见公园里有三三两两的人在走动,不利于谈事,便过渡船,把张克城带到涪江东岸的滴水寺,借着烧香的机会,他说:“前天,我们送了四个人回家,两个姐姐,两个哥哥。大姐是海棠,二姐是玉兰。海棠曾留下话,说:‘重庆有个弟弟叫张克城,他也很想回家,只是我们事急,没有等到他,他在春天里肯定也要回的。’嗨,说着你就来了。明天到剑阁,你住小剑旅馆,有涂哲圃接你。你在剑阁塔楼茶园看我给你的《老残游记》,有人在茶园喊掏耳朵,你把书合上,捏住老字,将封面给他晃三晃,说:‘哎呀,我耳疖太多,能掏吗?’他说:‘我挖耳屎的瓢瓢太小,要掏耳疖,请到我家里去,我有专门掏耳疖的家伙,你敢去吗?’你答他:‘我上山打虎,下海擒龙都不惧,还怕你家伙大’。这时,你跟他走,你将这半个银圆给他,说:‘唉,我只有半块钱了,我不去了’。
暗号对上后,他就会跟你到旅馆,给你安排下一站广元接你的人。”张克城接过银圆,认真复述着他教给他的暗号。贺增礼将马车票给了他,嘱咐他明早七点开车,不要误点。他说:“我不能直接送你,但我看得见你上车。我们做地下交通的,只知道上一站和下一站两个人的名字,是单线联系,其他一概不知。因为,我们线路上出过叛徒,牺牲了不少同志。所以,请你理解。”贺增礼说完,插上一炷香,默默地祈祷了几分钟,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滴水寺。张克城到达剑阁县城,他找到剑阁塔楼茶园,果真如贺增礼所说,他很快便与涂哲圃接上了头。他说:“在广元马车站,有一个邹记鞋匠铺,你去补鞋,说:‘我走烂了三双鞋都没有回到家,邹老板再给我补五双,我要踏雪破浪,上山捉猴,下河擒蛟。能补吗?’他是一个戴眼镜的黑瘦中年人,会说:‘十双鞋我都敢补,还怕你行百里路。’你递上这块有缺的银圆,他说‘你家碎娃多啊,看把银圆都啃残缺了’。你说:‘九省十八方都有我的碎娃,银圆不够用,他们争着啃,所以残缺了,请你将就点。’这时,他把你让进店里,他会给你马车票,给你找住处的。”早晨,太阳还没升起,张克城坐上马车,追着肖海棠远去的方向前进了。
不知辗转了多少个山头,蹚过了多少条溪流,走烂了多少双布鞋。张克城或坐马车,或爬山步行,或骑马驰骋,或搭乘汽车。终于在四月立夏这天,到达了他心中向往与渴慕的延安。看到了延河水和宝塔山,他像千里归来的孤儿见到母亲一样激动不已,兴奋异常,他被接待他的人领进一眼多人居住的窑洞。他没有去洗涤跋山涉水,走过千里万里路程的尘埃和满身的疲惫,就急忙地打探肖海棠的行踪。仿佛肖海棠就是他的明灯,就是他的圣佛,就是他心中永恒的上帝。见到肖海棠时,她已是抗大一个班的党支部书记。这天,肖海棠刚开完一个班会,听说门外有人找她。她出门来一看,却是救过她命的张克城,她瞪大着惊异的眼睛,跑上前去紧紧地握住了他的大手。她喉头一阵哽咽,两眼盈满泪花。她激动地摇着他的大手,兴奋地说:“哈,张克城,我终于把你盼来了!这千山万水的路程,你是怎么走过来的?”她闪着泪光奇异地望着他。张克城微红着脸,见她迎上来,叫了一声“海棠姐”,几颗豆大的泪滴便涌出了眼眶。他不好意思地擦了擦,低着头,半天说不出话来。肖海棠抬头见他已是满脸胡碴,皮肤黝黑,头发覆颈。
整个人像是瘦削了一圈,那微凸的双颧,略凹的眼眶,把他两个大大的眼球衬托得更加鼓实、饱满、有神。她拍了拍他厚实的肩胛,用难受的神情望着他,感慨地说:“看你,都是我一席话感染了你,使你受了这么多的苦。这一个多月看把你都要累散架了似的。”她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和胡须,又心疼地说:“今天,你先剪发,刮胡须,晚上到我住的窑洞,老方要见你,他是边区保卫部副部长。”这是一间稍宽的老窑洞,里面住着方震夫妇,外间是方震办公兼会客的地方。方震三十五六岁年纪,瘦高个子,浓眉毛,单眼皮,米枣形脸,鼻梁挺直,长脖子。他是江西瑞金人,从瑞金长征走到延安。他到上海陪同领导人给党中央汇报工作时认识了肖海棠,他见一个大学女子在传递情报,在与她接头时产生的感情。他们先是假扮夫妻,掩护他和首长,后来在分手的时候他俩就成了一对真夫妻。方震早已听肖海棠介绍过张克城。见他来了,立即走出窑洞去迎接。肖海棠建议他在没有接到分派工作以前,先学习,读抗大。她说:“我们班上的学员,大多是团长、营长乃至师职干部,他们大多战功赫赫。你认识了他们,对尽快上前线有更大的帮助。”
方震同意她的看法,热情地说:“欢迎你到延安来,延安和前方正缺乏像你这样追求光明,敢于牺牲,勇于吃苦的战士。我们的队伍在不断地发展壮大,你在抗大要好好学习,争取成为我们党和军队的优秀指战员。你的思想基础牢固,为了追求理想和目标,只身行走几千里的路程来到延安,就像我们当年的长征,不简单哪。海棠同志,对这样的优秀青年,要尽快发展他入党。还有,毛主席最近要到抗大讲课,是关于持久战的内容,这是一个极好的机会啊。”张克城心里一震:“毛主席?是不是四川人口头叫的朱毛两个红军领袖?我还以为老乡们把他俩说成是神的故事,不是现实中的人,他俩既然是现实中的人,我一定要好好地听他的报告,好好的保卫他们。” 谈到深夜,方震有事先出去了。
肖海棠又对张克城讲了许多他闻所未闻的红军和八路军的英雄故事,谈了人生的理想、追求和奋斗的方向。末了,她叫他明天就到抗大,先去学习,提高思想和理论水平,多学些文化和军事知识,前面有许多工作和任务,还等待着他去做,去完成呢。辞别了肖海棠,张克城仿佛是回到了兄弟姊妹众多的家庭里,他心中充满着激荡万分的暖流。张克城回到集体居住的窑洞里,见大家都已入睡。他迅速钻进被窝,但心潮却是难以平静。他努力闭上眼睛,想早早地入睡,明天好有精力到抗大听课。然而,他的努力失败了,他在床上浮想联翩,辗转反侧,思前想后,兴奋得一个通宵都没有入眠。在抗大短短的半个月时间里,张克城有幸聆听了毛主席的报告。他见毛主席高大的身材,瘦瘦的脸颊,穿着打补丁的旧衣裳,两眼却炯炯有神。毛主席的讲话像行云流水,清澈透明,却又响彻云霄,启迪着他的心灵。
接着的几天里,中央的几个领导人又分别讲了军事、土地、游击战和运动战的一些课程,还进行了几天的军事集训。张克城在短短的半个多月时间里,学到了许多军事和政治的理论及知识,掌握了不少战争的策略和技巧。毕业了,张克城到了太行山根据地,在刘伯承和邓小平领导的一二九师警卫排当战士。首长见他在几次作战中机智勇敢,不久就把他放到三八六旅下的连队当了排长。强将手下无弱兵,张克城带领他的排,袭击碉堡、炸桥梁,阻击日寇的分割、扫荡,屡屡取得胜利。在侦察到耿镇的日伪军准备出动扫荡清水河沿岸的村镇时,他们剪断电线,截断日军的增援,进行反扫荡。一举端掉了耿镇池田次四郎的司令部,歼敌一百四十多人,取得了抗战以来在他们旅以少胜多的奇迹。旅部为了表彰他的功绩,将他越级提升为营长。全营四百多颗心,都被他团聚在抗日的旗帜下,向日寇实施了新的反扫荡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