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不嘛”她甜软着声音,娇憨地说:“我就是要让它淋湿,受凉,发烧!要不然,你会忘掉我的。”“嗨嗨,傻小姐!我们明天就要离开你了,你受凉了谁来照顾你啊?!”“哦。”美仙答应着他的话,顺手搂住他的脖子,在他的脸蛋上狠狠地亲吻了两口,即刻就有了一种满足感,幸福感。她娇嗔地说:“克城哥,你抱我起来嘛,我站不起来啦。”张克城轻轻地把美仙抱着站了起来。忽然,远处的芭蕉林传来一阵滴滴答答的急促响声。张克城心里一惊,忙说:“我们快跑吧,雨来了。”话音还未落,一阵倾盆大雨便向他俩兜头浇来,豆大的雨点打在头上和脸上痒生生的觉得痛。张克城急忙脱下西装外套,盖在美仙的头上和身上。他抱着她,冒雨急匆匆地往旅馆里跑,还没回到旅馆,雨就停了。幸好,美仙的头发还湿得不多,只是张克城完全成了个落汤鸡。进入房间,他俩直喘着粗气。张克城见满旅店的人都已进入了梦乡,他想另订一个房间。他下楼见过厅里柜台上的掌柜都已入睡。他只好上楼来给美仙讪讪地说:“三小姐,你先洗个澡,我去叫醒菊花,让她陪你睡。”美仙仰着头,睁大双眼,热切地盯着他,撒娇似的说:“不嘛,不嘛。我不去她房间,我要你……你,陪我睡!”
说完,她绯红着脸,急急地低下了头。张克城望着她娇憨艳丽的脸蛋,嗫嚅着嘴唇,想声明或说着什么,但却见她捂住了羞红的脸蛋,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一觉醒来,天已蒙蒙放亮。经历了一夜的暴风雨的洗劫,昆明的天空特别亮丽。任菊花一觉醒来,首先想到的是给小姐侍候梳洗,她起床一看,见屋里没有美仙,她以为美仙回校舍里去了。她自己梳洗好,出得房来。见外面没有动静,便下楼到过厅去看习惯在这里等候她的张克城。她下楼四下一瞅,见没有人,便上楼来叩张克城的房门。半晌,克城出来了,他见是菊花,两颊便陡地涨红了起来,他讪讪地笑了笑,边搓手边说:“小姐从、从学校里来,两脚沾满了泥水,她在里面洗脚。嗨,昨天晚上的白雨下得好大好急呀,说来就来,好像瓢泼桶倒一般。说去就去,天空一片瓦蓝,星星被洗净得像玻璃灯泡似的。好在昨晚把天都洗蓝了,我们乘飞机才是一个好气象嘞。”任菊花见张克城说话颠三倒四,搪搪塞塞,只好转身到了寝室里去等待。不一会儿,她又出来,从门缝里挤进去了一句话:“克城哥,小姐的脏衣服、脏鞋子你放在那里,一会儿我过来洗。
”美仙起床洗漱过,感到一身的清爽和舒畅,仿佛饥渴人吃饱了饭,喝足了水,身体里有了一阵满足感和愉快感,她欢喜得心里直想唱一首歌。但还没等她发出声音来,很快她又打了一个哈欠,她慢慢地伸着懒腰,身子里又仿佛陡地冒出了阵阵的疲乏。她强打起精神出得门来,见菊花已在门口等待她。她飞红着脸颊尴尬地笑了笑,说:“打湿的衣裳和鞋袜我回学校里去洗。你们今天要远行,还是先去吃好饭吧。”
刚吃过早饭回来,便见旅馆门口有一辆军车和两个卫兵,旅馆老板娘——一个凹眼眶,又黑又胖的女人,愤愤地说:“你们就是重庆来的吧,有一个叫什么张克城的是你们中的吧。”她以为他们是军人要抓的坏人。卫兵走过来给张克城敬了一个军礼,便说:“飞机很快就要起飞,请你尽快收拾行李,上车到机场。”老板娘一见不是抓他们,立即笑容可掬地恭维着他们。任菊花手脚快捷,她很快从楼上提下行李。他们与美仙相拥地握着手,眼睛都红红的噙满泪水,仿佛有千言万语要述说似的,但又找不到恰当的话头。他们只是默默地祝福着,便匆匆地上了军车。军车启动了,张克城还把头伸出车窗外,向站在旅馆门前的美仙不断地挥手。美仙边挥手,两眼噙不住的泪水,就像断了线的珍珠,簌簌地从脸蛋上滚落了下来。
张克城和任菊花到达重庆,立即回到厂里到邵力琛的办公室,给他报告了美仙安全到达昆明和已在联大的校园读书的喜讯。邵力琛见他两个皮肤晒黑了,人也整个地瘦了一圈,便知道要到达路途遥远的昆明去读书,需要付出多大的牺牲,拿出多大的勇气。他耐心地倾听了张克城讲述他们沿途的历险和奇遇,连连感叹美仙的机智和张克城与任菊花的勇敢。他吩咐张克城仍在他身边做原来的事,吩咐任菊花跟鹓出行时做她的助手和保镖,叫他俩稍事休息再去给钱昊钧老爷子讲述他们的历险与传奇。他叫来衡秋萍,吩咐道:“晚上安排一桌饭,我和太太给他俩接风洗尘。”张克城连忙摆手道:“唉,老爷呢,这是我们应该做的活,老爷你太看重我们了。” “人之常情嘛,出了远门,九死一生。也请大家来听听你们的所见所闻。不要谦虚。哦——秋萍,你去通知账房,这一个月给张克城和任菊花加一倍的工资。”他俩谢过了邵力琛,约定回宿舍洗漱一番,晚饭前就到鹓的书房给她报告邵美仙的情况。鹓近日常闹身体不适,到医院去作过检查,妇科医生说她已怀孕快到四个月了,劝她减少外出活动和工作压力。
邵力琛听了后犹如喜从天降,他对鹓更是视若瑰宝,工厂里的繁琐之事,一概不让她操心。但每天上午,他要陪她到厂子里去看一看,转一转。一则是陪她散步,二则鹓确实比邵力琛更会管理工厂。邵力琛叫鹓下午在书房听听收音机,或是放留声机听听音乐或越剧与黄梅戏的唱段,他想在母体里便教他未诞生的小宝贝受到中华文化的熏陶,使他长大后聪颖多才,能堪大任。这日,鹓午睡起来,便由小翠侍候着,在书房听高濂的黄梅戏《玉簪记》唱段:“天涯重见,喜蒹葭姻缘两全。儿荣妇见真堪羡,相看老景椿萱……”她正在忘情地唱着,忽然,有秋萍来报:“太太,送三小姐到昆明去的克城哥和菊花姐回来了,他们在门外等着见你呢。”“嗬,他们回来了?!”鹓两眼喜悦,秀目一阵闪烁,飞快地说:“快请他们进来。”她关掉留声机,转身向门口迎来。张克城和任菊花进得门来,赶忙给太太请安问好。鹓伸手示意,让他俩坐进了身旁的沙发里。
鹓在他俩身旁坐下,说:“到昆明山高水远,你们刚出行半月多就回来了,辛苦你们了!一路上遇到了不少麻烦,受了不少苦难吧?”“太太,我们只要把三小姐安全送到了昆明,吃再多的苦,受再多的难,也不觉苦,不觉难。现在三小姐已在联大听课了。她还叫我们给你捎来了一封信函,她还给你买了许多云南的土特产,我们已经带回来了。”张克城说着,叫任菊花打开两个精致的木匣子。只见一个匣里装着一对缅甸润玉雕刻成的鸳鸯手镯,另一匣里却是一个一尺多高的缅甸柔脂玉精工雕琢而成的一尊白玉观音佛像。张克城和任菊花双手递给太太,不约而同地说:“请太太鉴收。”
鹓看见这两匣宝物,高兴得神采飞扬,连声说:“嘻,亏她想得到,亏她想得到。唉,真是个孝顺的好闺女。——嗨,这么重的东西,山恶路遥的,你们咋个带回来的喃?”“哦,钱老太爷的信函起了作用。我们去时一路险事重重,回来却是搭乘龙云司令的军机。”鹓叹息一番,用安慰的口吻说:“你们对邵家都是恩人,都是功臣,我们不会忘记你们的——好,时间不早了,老爷说今晚给你们接风洗尘,你们先下去吧,我待一会儿再下来。”鹓站起身来,送他俩到了书房门口,她又对张克城说:“明天你同我一道在小餐厅吃早饭,我有事要对你说。”鹓送走了张克城和任菊花。她走进书房,便捧起了美仙给她的信函,细细地读了起来。
厂里的小餐厅是在吃饭时要谈重要事项的密室,张克城从来没有进去过。第二天,张克城心里有事,便早早地起床,他洗漱完毕,便来到餐厅外的树荫下,缓缓地散步,等待小翠或书琴的传唤。诗玮有早起散步的习惯,他刚刚走到餐厅外,见张克城也在散步,他吃惊地上前问道:“嗨,小伙子,听说你送美仙去了,咋这么快就回来了喃?”张克城立即上前给他请安。跟他摆谈了一会儿路上的险恶与传奇。诗玮安慰了他几句,便径自向厂外的江边跑去。路过餐厅门前的几个妈子和丫鬟,见张克城这么早就在餐厅外散步,都用怪怪的眼光吃惊地打探着他。妈子们嘀咕道:“散步是有钱人和老爷们的专利,这小子一没发财,二没当官,居然也散起步来了,——啊,可能他有啥重要事情了吧。”她们不和他打招呼,都匆匆地去办各人的事情去了。张克城见她们表情怪异,满脸坏笑,他暗忖道:“这里我再也不能待下去了。”
魏书琴来了,她带着张克城来到二楼的小餐厅。鹓已在桌边等他,她见张克城迷惘地望着她,她淡淡一笑,示意他上桌落座。魏书琴给他俩舀好豆浆稀饭和鲜牛奶,给太太剥好煮鸡蛋,便请他俩用餐。张克城见桌上只有菜蔬四碟,并无他人要来吃饭的迹象,他迷茫了,便试着胆子问太太:“太太看重我了,我还是第一次来小餐厅吃饭嘞。”说着他望了望鹓,见她神情安详,并无异样表情,忙向着她侧脸低声说:“太太有啥重要事情尽管吩咐。你是知道我的,上昆明下苏南,两次我都没有辜负你的期望啊。”鹓淡淡一笑,说:“你先吃饭吧,没有啥大不了的事情。只是肖海棠来过,她要见你,我说你到昆明去了,要个把月时间才能回来。她听了后,有种惋惜没见到你的失落。后来,我看她很着急的样子,她也没说什么事,只是叫你回来后立即去找她,她写了个地址和要找的人。”说着,鹓将纸条递给了他。
张克城打开纸条,见写着:到《新华日报》社找范续庭,带至曾家岩。肖海棠没有落日期,也没说什么事。看完,他递给鹓,用征询的口吻,问:“太太,我去不去?”鹓没看纸条,只用谢谢他对她信任的目光瞄了他一眼,便平静地说:“你去吧,我叫菊花陪你一道去,我现在身子不好。我叫书琴去通知菊花,吃完饭上午你就去,越快越好。”张克城下楼来,见任菊花已在门口等他。来到《新华日报》社,在新闻评论部见到范续庭。张克城递上肖海棠留的纸条,他瞟了一眼,便两手一摊,不无惋惜地说:“唉,糟糕,昨天肖海棠才走,她到延安去了。”说完,他又斟酌了几分钟。“那——这样吧,你今天就出发,按我们给你绘的路线,你可能还追得上她。不论坐车或乘船,你都要先到绵阳,在城里的南山中学找到教书的童樵坤,暗号是:‘老师,买书啰,我从下江来,卖了书好回家里去。’她问你‘家在哪里住?’你答‘家里有言,在诞生女子的屋里’。然后,她给你半枚通宝铜钱,你便将此条给她。”张克城打开字条,见写着:
迷路·苦寒人?做工?张克城·回家·送。曾家岩·梅园·嘉陵江。
后一张纸上画有一根曲线,弯弯曲曲,画着几个圆点,上面写着数字。嘉陵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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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太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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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张克城惊愕地傻着眼,说:“我看不懂。”“你看不懂没关系,这是护送你的地点,一个圆点表示你要去的城市或乡村,譬如
是绵阳,是什么,有人会告诉你。这些圆点里都有我们的交通站,都有人接送你。你对上暗号,就拿给他们看,他们就晓得送你到哪里去。”张克城恍然大悟,折好纸条,如获至宝似的,轻轻地把它放在贴胸的衣兜里。他握着范续庭的手,说:“谢谢你,时间急,我走了。”张克城把车开回到厂里,没有事先通报,便到了鹓的书房前。书房门开了,鹓身着一袭水红色睡袍出现在门口,淡淡一笑,让书琴把他叫了进来。张克城望了鹓一刹那,忽然脸上的肌肉痉挛地抽动了几下,两颗豆大的泪水便涌出了眼眶,他埋着头,呜呜咽咽地哭泣了起来。鹓见状大吃一惊,她瞪大双眼,望着他,惶惑不解地问。“你怎么啦,你怎么啦?张克城,你是意志多么坚强的人,又不是小娃娃,哭啥?遇到了天大的麻烦了吗?你快说,快说呀!”“我对不起你,太太。我对不起老爷,对不起邵家把我养大成人。”张克城泪流满面,声音低沉而嘶哑地说:“我正是出力干事的时候,我却决定要离开你,离开邵家了!”“要离开,你到哪里去?!”“我要跟着肖海棠的脚步到西北的延安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