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仙感到胸口的一阵不适,总觉得有股热热的东西要往上涌,忙侧身把头伸向窗外,“哇”的一声,她竟呕吐了起来,口腔里霎时像打翻了五味瓶,把胃里的酸甜苦辣的滋味全集中到了嘴巴里,一时间把她难受得眼泪竟涌出了眼眶。龚嫂见状,立即曲腰给她捶背抹胸。忽然,她像醒悟到了什么似的,立即打开她的浅蓝色粗布包袱,从里面翻出一块老姜和几颗花椒,忙递给她说:“来,妹子,嘴里噙几颗花椒,含半片生姜,保管你立即就会好的。”任菊花也像陡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她接过龚嫂手里的姜块,从裤兜里掏出一把小刀,把老姜切成三片,将中间干净的一片塞进美仙的嘴里,接连不断地问:“三小姐,好了些没有?你这是晕车,一会儿就会好的。”美仙早已没有了刚上车时的浪漫。菊花用手巾给她揩过嘴,又从铜壶里给她倒了一杯水,她喝水漱了漱口,便靠在菊花的肩头和马车篷的壁板上,蔫蔫的半眯缝着眼睛,嘟囔着说:“我汽车火车轮船飞机都坐过,从来不晕。今天奇怪,坐个马车还晕,别人听见还说我是娇小姐,会笑话我呢。”任菊花接口轻声地安慰说:“三小姐,你可能不仅是晕车,是早上感了风寒,再加上先头看见蟒蛇心里疑惧反的胃。你心里不要疑它什么,很快就会好的。
”说着,车已跨过四川与云南的省界,进入盐津的土地。在一个缓坡的杂树林地带,车夫见坡地上嫩草碧绿如洗,便勒住了枣红马的缰绳,回头对他们说:“肚子饿了,在这里吃点干粮,喝口水,歇一歇脚再上路。”说着他下了车,松了马的缰绳,放它到草坡上去啃嫩草去了。车夫在坡上四下一侦探,便回过头叫道:“喂,你们几个,这里有石头支的灶,我有锅,你们到小溪里去捉鱼,我给你们烧鱼汤。”说完,他回到马车旁,取下黑糊糊的沙锅,到小溪边去舀了半锅水,放在三块石头支的灶上,又到半坡上捡回了一抱枯树枝,就擦燃火柴,点火烧水了。龚嫂听见车夫一说,赶忙下了车,她对着张克城喊道:“小伙子,你赶快把你们小姐扶下来歇一歇,我带你去捉鱼,这里的鱼好捉得很,都是石巴子,角角鱼,黄辣丁,还有白条子和沙钩鱼,嗨,还有胖妹妹,你先下来接住小姐。”不一会儿,美仙下来了。她对捉鱼又来了兴趣,精神陡地好转,忙对克城说:“你跟龚嫂先去侦察,哪里鱼多,我们就到哪里来捉。”菊花要去扶她,她说:“不要紧,你拉着我的手就行了。”很快,她俩来到小溪边。只见小溪两岸杂草丛生,荆棘和枝条连绵。克城与龚嫂已脱了鞋,踩在水中,两手搬着石头。
很快,克城和龚嫂都捉了几条肥大的石巴子和黄辣丁,他们在岸边折断了几根荆条,把鱼串成了串。美仙穿着短衫长裙,腿上又套着毛线袜。她要脱去皮鞋和袜子下水,菊花忙止住她,说:“三小姐,你不要脱鞋了,时间来不及了。你在岸上帮我们捡鱼或拈住荆条串鱼就行了。我们从小就在河水里踩,溪水里蹚。你下去溪里的石头是滑的,肯定要滑跤摔进水里。另外,你细皮嫩肉的脚板心要被小石子、杂草和树枝划破的。还有,万一有条蛇和蚂蟥什么的,你不知道该怎么办,还要被吓怕。所以,你不要下到水中去了。”美仙很想找找下溪蹚水捉鱼的感觉,她不听菊花的劝告,坚持要脱鞋。这时,龚嫂捉到一根尺多长,酒杯粗大的鳝鱼往溪岸一摔,美仙以为是蛇,吓得惊叫了几声,急忙往后坡上跑。龚嫂在溪里哈哈地笑道:“妹子,那不是蛇,那是黄鳝,这里鳝鱼多,它像蛇一样,你害怕,就不要下来了。”美仙被龚嫂这么一惊一吓,停止了脱鞋。她站在岸上痴痴地看他们捉鱼,见捉到细长的白条子或沙钩鱼,她一会儿拍掌惊喜,一会儿又叫喊:“快,捉住那一条大的,还有,还有那漂亮的贝壳和螺蛳给我捉几个。”在水里不到四十分钟,他们仨人都分别捉了几串还在弹跳的鲜鱼。
车夫在坡上喊:“够了,够了,不捉了,我的清水洋芋已经煮熟了,你们快来吃。”张克城他们提着几串鱼来到坡上,车夫已把煮熟的土豆捡在一个小木盆里,招呼他们快吃。这时,他把灶里的火拨红,将燃着火苗的树枝抽出来,像搭木桥似的在灶的石头与石头之间,架上了穿成串的鲜鱼棍。灶膛里的木炭红彤彤的,烤得棍上串着的鱼儿跃了几下,便蜷动身子咝咝的冒出了鱼香味。美仙没有吃过清水煮洋芋,菊花剥了一个大洋芋的皮,递给她,说:“三小姐,你剥不来皮,这个是剥好了的,你吃吧。”拿着奶白色的圆圆的熟洋芋,美仙不知从何处下口去啃。菊花说:“就像你吃馒头吃包子一样,用牙齿咬着就吃了。”美仙试着一口咬去,“哈,好香呀!”她把土豆从嘴里拿出来说道:“这个味道还真清香,吃起来又软又面,粉嘟嘟甜腻腻的,好吃。”一个还没吃完,菊花又给她剥了一个。她吃完两个洋芋还想吃,张克城却给她拿来了一串鲜烤的石巴子鱼。她惊异地说:“这个鱼连肠肠肚肚都没挖,盐味和调料都没有放,肯定没有味道,没有除去鱼的腥味,咋吃得下去嘛?”菊花微微一笑,说:“急火烤的鲜鱼好吃。我们小时候捉到鱼就是捡点儿柴在河边烤起吃的,味道比家里做的更具原鱼味的清香,你吃嘛。
嗬,再不然你先看龚嫂咋个吃的。”龚嫂左手拿着一串烤好了的鱼在香喷喷地吃着,右手还在翻烤着另一串。生怕占据了吃鱼的时间,她不愿搭腔菊花的话,那狼吞虎咽的吃相惹得车夫哈哈地大笑道:“看鱼刺卡到喉咙,看卡到喉咙。”龚嫂移开嘴皮边的鱼串,急疾地说:“不要说话,吃鱼最怕说话,边吃鱼边说话就容易卡到。噫,你们几个快吃嘛,这么肥的鱼,都烤出油了。你看,鱼皮香脆,鱼肉雪白细嫩。山里小溪的鱼比大河里养的鱼好吃。你们大城市的人肯定没吃过。吃不来没关系,尝尝鲜嘛。”龚嫂边吃边盯着美仙,打趣地说:“来,小姐,你看我教你,先把烤鱼放在两片嘴皮之间,牙齿咬着鱼肉,只这么轻轻地一掠,整块鱼肉就在我的嘴里了,整个鱼刺也一根不剩地拿出来了。你看是不是?”美仙笑了笑,说:“龚嫂吃鱼的技巧真是高超,算我开眼界了。”说着,她也试用她的方法,轻巧地吃起烤全鱼来。在云贵高原上,春日的太阳仿佛比重庆落得晚。马车爬上了一个缓坡,只见太阳裹着晚霞从这个山头跳向另一个山头,仿佛永远在山巅跳跃,永远落不下去似的。
拖着太阳的鲜红的彩带,像凤凰展开金色的尾巴,在向远方徐徐地飞翔,尾部又宛如孔雀敞开的屏尾,使西方的天空,满天都是变幻的色彩,满天都是泼彩的图画,美仙在马车上欢呼地赞叹道:“哇,这个落日和彩霞美得使我心醉,美得我直想飞翔上去把彩云裹在我的身子上,带回上海去给姐姐们欣赏,去给姐姐们炫耀,我是从天上下来的仙子哪。”龚嫂见她如此天真,如此活泼,便笑着接口道:“到了我们盐津,那些山民们见你这么漂亮,肯定要说你是我从天上带给盐津人的仙女呢。”马车爬上了山顶,便从缓缓的斜坡道上直向另一个浅浅的峡谷走去。这时,落霞宛如一袭金色的大氅,罩着还沉浸在幸福和陶醉中的美仙。
正欣赏着山谷的美景,马车已缓缓地驶进了盐津小城。张克城给马车夫说:“师傅,你把我们拉到盐津最好的客店去,你也住一晚,住店的钱我们给,明天你回宜宾行不行?一路上也太辛苦你了。”龚嫂一听,急忙抢过话头。她急躁躁地说:“哎,老弟,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嘛,你们管了我吃饭,还给了车钱,说好了住我的家,咋又变了喃?师傅,别听他的,你们全部到我家里去住。再往前走五里路,出城往左拐,过了一个沟再爬上半个山就是我们寨子,保准你们吃得饱,睡得好。”还没等克城答话,美仙想体验一下住寨子的滋味,便对车夫说:“听龚嫂的吧。”马车又响起叮当的铜铃声,借着晚霞的亮光,急速地向寨子飞奔而去。
马车顺斜坡又下到一片谷地。狭长的谷地左边是汇入长江的横江,右边是高山。在山与江衔接的平坝里,散落着一片竹楼和四合院的青色瓦屋,沿着马车道一直延伸向江边。寨头没有寨门,寨尾向豆沙关方向的出口处,矗立着四根硕大的方形石柱,柱上横顶着人字形的石片和青瓦盖成的寨门。寨门外的两边,是石块砌成的墙,一头延长到江岸,一头伸长到山顶。远看,像一条花白相间的巨蟒,头在江心喝水,尾在山顶乘凉。马车在一座两进两厢的大院门前停下。龚嫂跳下车,兴奋地叫道:“这就是我的家。”她向着门内大声喊道:“牦牛,牦牛。快去叫爷爷,就说贵客来了。”闻声一个八九岁的男孩子跑出门来,他拍着双手,跳跃着边跑边喊:“妈妈回来了,妈妈回来了。”跑拢便把顶着锅盖铲子一样头发的圆脑袋,贴在龚嫂的小腹前,睁着一双滴溜溜的圆眼睛,探视着下车的美仙他们。听见门外小孙子的叫声,一个六十开外的老者迈步从大门出来。他抱拳就对着刚接美仙下车的克城热情地说:“鄙人晚来一步,有失远迎。失礼了,失礼了!”龚嫂上前一步,拉着老者的手臂,兴高采烈地说:“这是我的大爹谭丛虓,就是我男人的爸爸。我是媳妇,就管他叫大爹。
”她把老者引到美仙前面,对他说:“这是远道而来的三小姐,到昆明去读大学,路过盐津,我就把她和她的家人,请到我们寨子来。我搭她号的马车一道来的。他们一路对我可客气啦,不收我饭钱,不收我车钱,还把我敬重得像大姐姐一样……”谭丛虓高高的个头,微胖的国字形脸膛,凸额、高鼻、大嘴、下颌的胡须浓密过颈,戴一顶藏青色呢子圆盘礼帽,穿扎染深蓝色长袍,外套是对襟黑缎面马褂。他还没听完儿媳的琐谈,便抱拳对美仙哈哈地笑着说:“三小姐真乃巾帼之英才,吾县十几万之众,还无一女杰读博士学士哪!羡慕,羡慕,尔后必将成为党国的栋梁,西南之帅才。三小姐一行能下榻寒舍,实乃谭氏门第之幸事。请进,请进。”美仙与谭老客套了几句,便被龚嫂领进前院西厢的客房。马车夫也被安排进大门侧的右耳房,由门房伺候款待。美仙进入客房,还没梳洗,便坐进白木躺椅里,仰面伸腰,直叫好累。菊花给她端来热水,拧起一根热毛巾,递给她,微微地含笑说:“三小姐,先洗个热水脸,疲乏很快就会消散。
你从没坐过马车,也没有经见过如此险峻的山间小道,颠簸不说,一天的长途跋涉也够人受累的了,幸亏你身体好,能坚持到此地,你确实不简单。待你洗漱好后,我给你揉揉腰,晚饭后好好睡一觉,明天就会好的。睡一个安稳觉,明天好赶路。”美仙刚洗漱完,龚嫂又兴冲冲地边走边喊:“三小姐,我来请你们用晚餐了。在东厢饭厅。”说话间,她已来到客房。美仙同龚嫂来到东厢,谭丛虓已在饭厅外迎候。进门,见桌上已摆好晚饭,是一盆干萝卜和干豇豆炖腊猪髈,一大盘腊猪膘,一钵红烧牦牛肉,一盘油炸麻芊子脆鱼,一碗油酥核桃仁,几盘油炒干蕨苔,干薇菜和鲜刺笼包嫩尖以及鹿耳韭等野菜;饭是玉米加大米,用大木甑子蒸熟的,金裹银甑子干饭和一小木桶干蒸洋芋。待邵美仙坐定,谭丛虓喜着眼眉端起一大土碗蜂糖玉米酒,站起身来,声如洪钟地说:“鄙人世居山野,从没见过女大学生,今日一睹风采,实感敬佩。今晚时间有限,只烹煮了些山里的野菜野味,款待不周,敬希见谅。吾先敬三小姐三碗自家酿成的玉米蜂蜜土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