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张克城仍然威严地坐着,便伸手来拉缩在他身边的美仙。张克城见状,两只眼睛似乎要冒出火来。他陡地站起身,伸出右手,只轻轻把墨镜小子的手一捉一捏,那小子便歪着嘴巴,惊慌地叫着说:“你小子还敢对抗保安队呢。哎哟,大哥,快救我啊。”被称为大哥的人立即举起枪来对准张克城的脑袋。全车的人顿时“哎哟”地惊呼着,张克城却突然将左拳往上一抬,那支手枪“呼”的一声便飞出了车窗。两个小子围上来欲抱住张克城痛打,张克城倏地挺直腰身,把两臂用力地往外一展,两个墨镜小子便踉跄着向两边歪倒了下去。持刀的人见状,立即举刀飞扑过来,张克城把已移至巷道的右脚向上一踢,那把刀顿时也飞出了车窗。全车的人顿时一片惊呼。 另一个收钱的小子忙从张克城后身踢来,张克城“刷”的一声用右手钳住那小子的小腿,使劲往前一送,那小子来不及收脚,霎时便踢在了他同伙的脑门上,踢脚人被张克城拖住腿脚往后边一掼,借那小子的惯性,前面的小子也一闪,便扑倒在了地上。四人见抵挡不住这个身高力大的男人,便交换了一下脸色,飞快地翻车窗逃了出去。
霎时间,车上的人都把张克城当成了英雄,激动得眼睛发光,竖起大拇指夸奖他。美仙瞅了眼铁塔似的张克城,倏地站起身来,飞快地拥抱了他一下,露出了自豪的眼神,微笑着说:“我原来还没有看出你的真本领呢。只要在你身边,我就放心了。”楚志璇也站起身来,眼神流露出由衷的赞叹与钦佩。张克城却望着他们,憨厚地一笑,说:“我怕伤着他们,只是轻轻地用了一下拳脚,没想到他们一个个都是外强中干的草包,是经不得阵仗的肉头。”车过吴江不远,在通往灵岩山的岔道口,一辆老式雪铁龙轿车正要停在路边,楚志璇见着了,立即呼叫司机停车。车刚停稳,蹇捷敏迎上来,与张克城握了握手,便忙不迭地卸下行李,搬到了小车的后备箱里。美仙上车后,立即仰躺在车位后背的弹簧靠背上,长吁一声:“哎呀……累死我了,又惊又吓又苦又累,——哎,蹇师傅,我父亲怎样了?他现在身体好吗?”又直起身子,把礼帽一脱,捋了捋柔软的头发,倾着身子问:“我父亲他能走路吗?恢复了元气没有?”蹇捷敏回头一笑,说:“三小姐,不要着急嘛,你到家就晓得了,我一下子也给你说不清楚。”汽车直向邵家老宅驶去。
“三小姐回来了。嗨,三小姐真是仁义仁厚,还要给我们每人送一条蜀锦围巾呢!”老宅的妈子和丫鬟们围在邵美仙闺房的门口,唧唧喳喳地传递着三小姐回来的喜讯。美仙换去了风尘仆仆的衣裤,穿上了月白色的绣花软缎旗袍,立即叫霍妈带她去见父亲。邵力琛倚在雕花床头那靠背的绣花软枕上,正捧着一本线装的医书读着,见美仙回来了,他慢慢下床站起身子,向着她蹒跚地走来。美仙立即趋步向前搀住父亲,两行热泪夺眶而出。她伏在父亲胸前,擦了擦泪水,说:“爸爸,我还是扶你上床躺着吧,看凉着了身子。”说完,她扶父亲躺在床头的软靠垫上,为他揉着肩。父亲憔悴的脸庞和上额又增加了几条深深的皱纹,原本稀疏的头发更加稀少了,单薄的身子像风都能吹得倒一样。她看着他,心里泛起了一股股的酸涩的滋味。看见父亲这个病恹恹的样儿,许多要问的话,到了嘴边,她又把它强咽了下去。邵力琛半靠在床头,用手抚摩着女儿的肩背,轻轻地问:“你鹓妈妈身体可好吗?唉,她操了那么多的心,多亏她了。”“妈妈和姐姐还有美娴妹妹的身体都好。我离开重庆那天,外公刚到重庆,身体也硬朗着呢,诗玮舅舅和二舅妈还有婷婷和梦煌都很健康活泼。
新厂房已建起了五栋,加上原来的两排厂房和铸造、精工车间,看起来还是蛮大的一个工厂。最近又盖起了三栋工人住宅楼和大食堂以及工人俱乐部、职工医院。目前应该说是重庆最大的厂子了。”邵力琛微微一笑,说:“这些都是你姨外婆、诗玮舅舅和你鹓妈妈他们的心血,今后要记住他们的功劳。”“嗨,就是嘛,重庆市政府的官员还召见过妈妈和舅舅,鼓励我们把工厂办大,他们说汉阳兵工厂的几十个工程师和几十名技术人员以及一百多名熟练工人,还要撤退和合并到我们厂里呢。叫我们厂既要造船舰,又要造柴油机和汽轮机,还要造坦克和钢炮以及炮弹。他们说,军政部还要给我们注入资金,先订购一批炮弹,紧缺的黄铜、炸药、火药以及钢铁等急需物资,他们也要帮我们组织采买。”“这都是大厂的信誉和影响力发挥的作用啊。美国的许多大公司、大工厂都有军队的支持,政府还要拨专款鼓励公司和工厂研究新产品,制造新产品。所以,美国的工业才比较发达。”“爸爸,看你的精神和情绪都没什么问题,但不知你行走如何。”“我能走路,前几天脚有点软,现在吃了几剂中药,就有力气了。”
“那我陪你到重庆见妈妈,不知你身体吃得消不?”“吃得消啊,现在我都恢复元气了,别说到重庆,到香港和北平都吃得消呢。”“那你再休息几天,我就陪你到重庆,行吗?”“这边几个厂现在已恢复了生产,看来还走不脱身啊。”“哎呀,爸爸,妈妈在那边可想你呢。这边的事就交给力皞幺爸,锻炼锻炼他的能力嘛,大事情叫他挂电话向你请示和汇报呀。我觉得不会出什么大的问题的。”“好嘛,你妈妈也在电话里说了。等我把这边的几个厂安排一下。这些都是要你陪我一道完成,我们研究的事你记录,连我的要求你都要记录、整理好,给他们立个书面的制度和要求,要他们按规矩,按章程办事就行了。”美仙看着父亲自信的眼神,会心地微笑了。她吻了吻父亲的额头,与他耳语了两句,请他宽心,好好休息。美仙安排好父亲的事,就出来寻找力皞幺爸去了。
几天以后,美仙陪着父亲一路到上海的汽轮机厂、达琛公司、到丝厂和绸厂去转了几天,提出了一些要求。见工厂现有的设备已是满负荷运转,邵力琛的心情和身体才逐渐地恢复到了原来的状态。邵力皞近年来身体仿佛发福了些。幺妈羊素珍是个不爱管事的懒女人,她从小在有钱人家里长大,养成了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懒惰性子。但她脾性好,人也长得乖巧美丽,既能歌善舞,又嘴巴甜蜜,每天伺候在幺爸的左右,仿佛天生就是陪他吃喝玩乐的女人。邵力皞正在悠闲地吃着早茶,霍妈匆匆地来到他的书房门口,轻声地叫着:“幺老爷,大老爷请你到他的书房里去一趟。”邵力皞跟着霍妈来到邵力琛的书房,见美仙和美妮也在房里,向她俩点头笑了笑,便坐进力琛身旁的椅子里。不一会儿,汽轮机厂的栾顺民、绸厂的鄢勤泰、丝厂的郭仕干几位厂长来了。黄妈给各位端来了热茶,摆上了点心,退了出去。邵力琛起身迎着他们,让他们坐到自己左边的椅子上。
他微笑着与他们寒暄了几句,便说:“今天请各位来,是要交代一件事情。我打算近期起程到重庆新厂去转一转,今年春节就在重庆过。我的苏南工商维持会会长职务由邵力皞代理。几个厂的厂长,各履其责,各司其职。各厂之间的事,由邵力皞代理我统筹协调,财务的收和支,产品的营销和市场的变化,一有新情况就及时给我电话汇报。另外,我把楚志璇留下来,他负责与我联络,协助力皞办事。现在是日本人统治,各位要小心办事,谨慎口舌,身边各再增加一个保镖,好保障你们的安全。”邵力琛说完,各厂都先后通报了情况,讨论了一阵战争动态和时局。见力琛不愿多谈抗战,就与他握手道别,先后离开了邵家老宅。邵力琛把楚志璇和邵力皞留下,交代了一些与日本人周旋的方法,然后对美仙和美妮扫了一眼,说:“美仙过年后要到昆明去上学,只能陪我一路到重庆,美妮上的大学也复课了,你年龄小些,就在上海读书也好,免得受颠沛流离之苦。”
交代完厂里的事,邵力皞与楚志璇就为邵力琛出行准备起程的用品。美仙给父亲讲述了她回苏南路途的历险故事。邵力琛沉思良久,便摇通了诗雄的电话,钱诗雄已随部队溃退到武汉,战事吃紧,一时回不了上海。他说:“大姐夫,现在人心混乱,社会混乱,战争是残酷的,是要流血的,能不走你最好就待在苏南。到重庆这么远的路程,难免路途上有个三长两短。若你实在要冒着生命危险去闯战区和战场前线的枪林弹雨,那——到了国统区,我可以给你搞到特别通行证。现在沦陷区我来不了了……”邵力琛没听完他无用的废话,便挂断了电话。他思考了一会儿,又拨通了松井石根司令部的电话。松井不在,他的中国翻译听了邵力琛要到南京、重庆、昆明去采购原料的诉求。立即答应给松井汇报,一定给他们搞到几张沦陷区的特别通行证。第二天下午,松井司令部便给邵力琛送来了沦陷区出行的特别通行证。有了印着日本膏药旗的证件,邵力琛便决定开公司的小汽车到芜湖。办完了起程的琐事,邵力琛美美地睡了一个好觉。黎明时,他梦见鹓衣袂飘飘地向他走来,向他微笑……
两辆汽车的后备箱已装满了邵力琛的用品,艾妈还提了一个皮箱。她对司机小尹说:“这是太太特意嘱托要带的东西,一定要塞进去。”大块头的小尹又重新整理了一遍后备箱,额头早已沁出了汗水,好一会儿他才把车上的东西放好。邵力琛出来了。在早上阳光的照耀下,他的面颊苍白而缺少血色,但思想却异常的活跃,他预测了路上的种种不祥。他的两个保镖张克城和魏书晨分坐在两辆车的前座,他俩在腰间都别上了日本人送给邵力琛的日制手枪,对突发的意外处置和防范,以及应对措施都已烂熟于心。车出吴江,车头两边挂的膏药旗被晨风刮得猎猎作响。前面的车里,坐着美仙、艾妈和霍妈,后车坐着力琛、书琴和陶燕霖。车到震泽,听见镇子里传出枪声,小尹把车一刹,迟疑了一下,后车便绕过他们,从镇外的马路上开过去。小尹加大油门刚追出镇外,陡见镇子里冲出几个日本兵,他们号叫着,向马路这边追来。就在他们快要转弯的时候,突见马路边的干沟里倒下了一个年轻的短发女人。车开近了,见那女人两腿流着血,在向前爬。
张克城把脸向后一偏,问美仙:“三小姐,救不救这个人?”美仙向车窗外一望,见是个女人,约莫有二十八九岁年纪,正在吃力地向前爬行,身后留下了一串血迹。她想了想,说:“救!”张克城一听美仙说出一个“救”字,立即飞身下车,没问妇人一句话,抱起她便送进美仙开着的车门里。汽车开动了,日本兵还蒙在鼓里,没有见着他们救人的行动,继续在放着枪,闷头追着,跑着。车里两个妈子听见枪响,又见美仙拖进了一个鲜血淋淋的妇人,吓得“哇哇”直叫。美仙将妇人扶着,让她仰躺在车座靠背上。妇人半眯着眼睛,急促地呼吸。美仙轻轻地问:“大姐,你怎么了?”妇人警惕地打量着她们,见她们没有伤害自己的意思,便喘息着回答道:“被日本人的枪打伤的,有一颗子弹可能穿过了我的胸背,一颗子弹穿过了大腿。你们是谁?为啥要救我?” “大姐,我们都是中国人。我们不会伤害你的。”“中国人!好,好,我们都不愿做亡国奴。只有赶走了日本强盗,我们才能建设崭新的国家,做一个幸福的中国人。”
“大姐,你是……我在读大学时,我们的学生领袖就是像你这么说的。”“学生领袖。哦……你是爱国的进步青年呢。”美仙见她脸色苍白,气若游丝,忙检查了一下她受伤的部位。见她身上的血还在继续流淌,忙解下了围在脖子上的粉红色绣花真丝围巾,飞快地把汩汩冒血的枪眼包扎上。妇人用感激的目光看着她,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美仙包扎好妇人的大腿上的伤口,见她胸部左肩一带还有血迹,立即握住她的胳膊,脱开她左手臂的棉袄袖,见左肩胸上部的血已把蓝灰布的内衣粘住了,没有新鲜的血迹。她叫了声张克城,焦急地问:“张师傅,这个伤口怎么包扎?”张克城回过脸,审视了一会儿妇人的伤口,说:“我看她没有新的出血,现在车子上没有条件,就暂时不要动它。若再扯开黏着血痂的衣裳,伤口马上就会继续出血,我们没有止血的药物和绷带。我看只有冲出江苏和浙江,等到了国统区的安徽再找医院。要不然,新的枪伤到日本人占领区的医院去治疗,是非常危险的。”“噢……那只有让她再坚持一会儿。”“只有这样,别无他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