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江苏到南浔了,邵力琛见后面的汽车没有跟上,忙叫司机把车停在路边等候。不一会儿,美仙坐的汽车到了。司机小尹下车给前面的司机说:“我们在震泽见到日本人正追捕一个人,三小姐叫救人,所以我们就耽搁了一点时间。”邵力琛听说救了人在车上,怕再耽搁时间,影响抢救和治疗,忙给司机说:“快,到国统区去找医院。另外,把两个车头上挂的膏药旗都扯下来,快!”车到湖州,美仙见妇人有饥渴脱水的征兆,忙叫司机超车拦住邵力琛坐的车,说:“爸爸,太阳已经偏西好大一阵了,大家的肚子都饿得咕咕直叫,先找个馆子吃了饭再赶路吧。”司机在湖州找到龙湖大酒店停下车。美仙点了几样父亲爱吃的菜,便叫服务生上饭。她给车上受伤的妇人舀了一碗饭菜和一钵鱼肉丸子菜汤,端去给她喂了,才到饭厅里来与大家一道吃饭。妇人吃饱了饭,喝足了水,脸上顿时有了血色。她睁开眼睛,碰了碰邵美仙的手,说:“看样子你们是城里的有钱人家。请问你叫……”妇人吃力地问。“我姓邵,名美仙,金陵大学的学生,我父亲是办工厂的。
上海沦陷前,我们的工厂搬迁到了重庆,我们这次就是到重庆去的。”美仙打断了她的询问,心直口快地答道。“哦,爱国之举,可钦、可佩啊。”妇人挣扎着撑起了半个身子,额头沁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美仙扶住她,劝她仍然半躺地靠在座位的靠背弹簧垫上。一旁的艾妈问:“姑娘怎么会被日本人追捕?你姓什么呢?”“我是南京人,姓肖,名海棠,在金陵轮船公司工会工作,工会领导派我到苏州这一带动员民众抗日,我们正在开会,被叛徒告了密,日本人来抓捕我们,我被一个马车工人引路,带着跑出来的。没想到中弹受伤得这么厉害,多亏你们了。你们的救命之恩,我将永远铭记。”“图报恩?那我们就救错人了。日本强盗杀害了成千上万的中国人,能起来抗日的,都是仁人志士,他们才是中国的希望,我们能救他们就是救了中国。这是一个有良心的中国人的责任与道义。我们不图报恩。”美仙盯着肖海棠,直率而坦诚地说道。肖海棠眼睛湿润了,她摸索着伸出右手,握住了美仙的手,激动地说:“你有这样高尚的思想,我们一定会成为好姐妹的!”汽车很快到了广德。张克城叫司机开着车寻找医院。
不一会儿,一家仁德医院的牌子映入眼帘。张克城立即下车挂了急诊号,叫出两个年轻男医生抬来担架。张克城将肖海棠抱上担架,抬进急诊室。这时,来了一个四十岁左右戴黑边眼镜的医师,边问病情边让一个女护士给海棠脱了棉袄,他一检查,见是枪伤,忙叫两个年轻点的医生准备手术包,他要立即进行手术探查。手术进展顺利。戴黑边眼镜的医师走出手术室就说:“她的枪伤很奇怪,都是子弹洞穿而过,体内却没有子弹。经过手术,我看她几天就会好的,只是失血过多,要完全恢复还需一段时间。根据她的伤势,是应该住院治疗的。但现在是战时,前线离广德很近,医院的病床早就住满了枪伤的病员,无法住院。我看你们的条件好,我们给她开了抗菌消炎的药物,在家里观察治疗几天就会好的。到了七天的时间,你们送她来拆线就行了。”张克城看了看美仙,用眼色在征求她的决定。美仙听了医生的治疗方案,蹙了蹙眉头,想了一会儿,犹豫地对肖海棠说:“海棠姐姐,你在这里举目无亲,南京又被强盗屠城,我看,你还是继续坐我们的车,到芜湖再想办法吧。”肖海棠心里一热,想了想,便点头答应了。汽车,快速地向芜湖开去。
车到芜湖,已是月升东山的上半夜时分。他们穿街走巷,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家挂着“仁慈医院”牌子的大一点儿的医院。张克城下车挂了急诊号,请出一位值班的女医生,她到车边问了一下情况,就回身叫值班的护士准备担架,将病人收住在急诊病床观察。护士给海棠输上液,便对着海棠和张克城说:“液已经输好了,今天要输四瓶,你失血脱水严重,输完一瓶,叫你丈夫来喊我们,再给你换一瓶。”张克城见护士把他指定为海棠的丈夫,涨红了脸,望了望美仙,想说什么,却被美仙用眼色止住了。疲惫不堪的海棠已经闭目入睡。美仙启齿一笑,俏皮地说:“当丈夫的留下守病人,我们撤退找旅馆去了。”说完便“咯咯”地笑出声来,迅速跑出了急诊科。临近战争前线的芜湖,这时已是人心惶惶,秩序紊乱,街上的人东跑西窜,像热锅里的蚂蚁一样,惊惶地四处奔逃,有钱人家也在做撤退前的准备。整个芜湖慌乱得像一锅粥。魏书晨跑了轮船公司,没买到船票,又跑了几家旅店,一见那吵嚷的人群和店里脏兮兮的床铺,就不愿让东家去住。
最后,他在一个离城稍远的淮东大酒店找到比较理想的房间,而且还买了到重庆去的船票。一瓶液输完了,这时,已是半夜一点钟。张克城去护士值班室叫来护士换药,肖海棠已睁开眼睛。护士对张克城关心地说:“现在床位紧,你熬不住了可以跟你老婆在床上挤一下嘛,眯眯眼睛也好啊。”张克城听了护士的话,一股热血直涌,“刷”地一下,脸顿时红到了耳根子。他不自在地瞟了肖海棠一眼,低头傻傻地看着护士。护士见他尴尬难堪的样子,“扑哧”一声笑了起来,说:“丈夫与妻子同床睡有什么难堪的,真没见过世面。” 张克城送走护士,慢慢地转过身来,一瞧肖海棠,她却微笑着,向他偏偏脸,轻轻地说:“你上床来靠一下,眯一会儿眼睛吧,不然你太疲倦了。昨天又开了那么远的车,太累了。”张克城摇着头,急得满头冒汗:“我不累,我不累,我坐在床边看着就行了。”“唉,你真是个憨包。不就是在床上靠一会儿吗,又不做什么,看你还这么腼腆。”肖海棠自觉说错了话,苍白的脸上也泛起了一层血红。肖海棠入院后已睡了接近三个小时,这时输完液就精神了许多。
她动了动吊着针的胳膊,轻轻地说:“哎,小伙子,我们素昧平生,偶然相遇,你把我抱上抱下又通宵达旦地守护我,我心里感激你。我不好说将来报答你的话,但我应该知道你的尊姓大名,知道你在做什么事,是哪里人,好把你记在心里……”张克城涨红着脸,低着头,打断了肖海棠的话:“我叫张克城,老家在四川省安县汉昌乡。为了找寻躲壮丁当逃兵的三哥张克贵,和在上海打仗的大哥张克宏,父亲从土牢里逃出来,带着我步行来到上海。唉……上海太大了,那时我刚过十四岁的生日,哥哥没有找到,我却在上海丢掉了父亲。”说着,他流出了眼泪。“就在我哭着找了三天父亲后的一个下午,我饿昏倒在了苏州北路的后街上。这时,我被路过此街的邵力琛邵经理唤醒,他给我端来了饭,让我喝了水,带我去剪头发,又给我买了衣裳,还带我到澡堂去洗了澡,把我送到上海东方造船厂当了童工。后来,我学会了开汽车,就成了他的司机和保镖。这次,我就是保护东家去刚迁到重庆的汽轮机厂……”肖海棠流泪了,她轻轻耸动着双肩,默默地听着眼前这个穷苦人家孩子的血泪史和辛酸史。
早晨醒来,后山碧绿葱茏的树林中,鸟雀又在欢喜地啁啾着。美仙忽然做梦了,仿佛有人要从她紧抱着的怀中抢走一件稀罕的宝贝。她被血淋淋的打斗场面惊醒了,猛地从床上坐起来,来到急诊观察室门前,轻轻地推开门,见肖海棠手上已经没有了吊针,正甜甜地睡着,张克城坐在床边,两手支在活动的钢丝床沿上,头趴在手臂上,鼻子里发出轻微的鼾声。肖海棠输过液的手,无力地耷拉在他的头颈上。美仙心里一阵酸楚,想走过去拿掉她耷拉在他头上的手腕,又怕惊醒了他们。她想:“他只是我身边的一个下人,没向我表白过什么,也没有向我求过爱,我心里凭什么吃醋般的酸楚。难道我爱上他了么?”许久,张克城醒了。他轻轻地拿起肖海棠的手臂放回被窝里,坐直了身子。他刚想站起身来,忽然发现身边有女人的呼吸声。他回头一看,脸颊登时又红起来了。美仙已不知何时站在了他的身后,他站起身来让美仙坐,她只向他摆摆手,轻轻地把他叫出观察室,对他说:“船票已经买到,明天早上七点开船。想来危险,其实我们这次到芜湖非常顺利。
今天晚上九点以前我们就要到沪渝轮上。肖海棠怎么样?”“医生说她过几天就会好的,只是失血过多,住院输几天液,增加一些营养,她很快就能出院的。”“那我们要走也必须给她说清楚。今天,你跟我们到淮东大酒店吃饭,然后继续守护她到晚上八点钟。你在饭店给她端些有营养的饭菜,照顾她,我们今天除了休息就只是上街买一些到船上吃的水果和食品,你就不要操心我们了。”“她是女的,叫艾妈她们来守护她吧!”“封建,相信你不会‘男女授受不亲’的。”张克城涨红着脸,目不转睛地盯着美仙。美仙做了一个鬼脸,示意他跟她进观察室里去。肖海棠已经醒了。见美仙来了,忙给她招手致谢,示意她到病床边来坐。美仙走近病床,拿起她的手背看了看输液的针眼,心疼地问:“海棠姐姐,痛不痛?我们已经买了明天早晨七点开船的票。你能跟我们一道走最好,我父亲也同意。若实在不行,那你就在这里继续住医院,待伤口痊愈了再出院也行,只是我们不能再陪护和照顾你了。”“嗨,美仙,你还说什么客气话呢。你们明天走吧。
芜湖也有我们的同志。我的腿能走路了,我就去找他们。这次是全靠了你们,要不然,我可能会被鬼子抓到,那损失就大了。你们明早就要开船,去转转芜湖吧,今天就不用你们陪了。噢,还有一件事,若你们在重庆遇到了什么麻烦事,可以到市中区去找《新华日报》社的李光和记者,他可以帮助你们。还有,若遇到大事,可以到八路军驻重庆办事处找邓大姐,这些我已经给张克城说了。”张克城跟着美仙回到淮东大酒店吃过早饭,特意给肖海棠送去了一些牛奶、鸡蛋和糕点。美仙叮嘱酒店厨师特地为肖海棠炖了仔鸡,好给她补血。下午,邵力琛在张克城和美仙的陪同下,到医院来看望了肖海棠。邵力琛与肖海棠聊了几句。他觉得她是一个有思想、有见解,意志坚强的伟大女性。所以,他把上海、苏南和重庆的工厂名字与地址都告诉了她,并且愿意与她结成忘年之交的真诚朋友。
邵力琛对她的英雄壮举十分钦佩并大加赞赏,他拉着肖海棠的手,说:“有了你们这些仁人志士,有了你们的思想和信仰,有了你们为着国家和民族的光明与复兴日夜操劳的英勇气概,有了你们这一大批爱国的能人,我相信,中国不会亡。我这个老朽在此感谢你们了。我们明天就要离开芜湖,望你多多保重,早日康复出院,我们后会有期。”肖海棠眼眶盈着泪,诚恳地谢谢说:“邵大经理,你救了我的命,你就是我的父辈,你处处以民族大义为重,以工业救国为己任,我将永远铭记住你们。另外,我的丈夫方震,他在延安,若他知道你们救了我,他一定会感激你们的。”“她有丈夫了?”美仙瞟了一眼张克城,见他的眼睛正望着肖海棠,大眼珠里还闪动着钦佩而羡慕的光芒。她立即说:“爸爸,下午让张师傅继续守护海棠姐姐吧。”美仙把上船前的最后两个小时留给了张克城。他守着肖海棠输完液,给她讲了许多他人生的经历和钱昊钧、邵力琛工业救国的理想及种种的人生遭遇与磨难。肖海棠听着,她觉得眼前这个比她小三岁的小伙子,正是抗日队伍里渴求的人才啊。她望着张克城,语重心长地说:“一个人的力量是有限的。
你是想一个人单枪匹马去仇恨敌人,消灭强盗呢,还是愿意融入革命的队伍中,去实现自己的理想呢?”“当然是人多力量大好啊。但我能号召到人跟我走吗?”他摇了摇头,长叹一声。“我想给你创造一个组织别人,号召别人的机会,但这要有个过程,你要磨炼自己的意志,坚定自己的信念,放弃眼前的舒适,去闯出一条新路,不知道你能不能?”肖海棠边说边凝视着睁大双眼望着她的张克城。“我能!”张克城仰起头,眼睛里闪着希冀的光,他诚恳地盯着肖海棠,坚定地答道。“好,那我给你说个地址和要找的几个人,他们会帮助你的。但你要保密,你不得玷污我们的组织,不得出卖我们的同志,不得背叛自己的信仰。你做得到吗?”“行,我做得到。请你相信我,我一定按照你说的办。” 他坚定而激动地望着她。“一个是上海淮安路九十五号的曾颂亭,一个是重庆市民族路九十三号的古良荣,他是教师,或到《新华日报》去找范续庭记者,他们可以给你帮助。若都不成,你可以直接到陕西西安八路军办事处,或到陕西延安,我丈夫方震在边区政府保卫部。我给你写个通用字条,你交给他们,你就会得到帮助。”张克城从护士那里借了一支笔和一本处方笺,肖海棠在处方栏里写道:
工人,张克城,四川人,居上海,请帮助!南京肖海棠一九三八年一月
写完,肖海棠把写了字的处方笺撕给他,叮嘱他见面时递上。张克城激动地拿着这张纸片,眼睛里放着光芒,把处方笺折叠成指头大小的长方块,揣进了贴身的衣袋。告别了肖海棠,张克城回到淮东大酒店,大家吃过晚饭,趁天色未黑,便到了船上的舱位里,等待明天黎明前轮船向上水的重庆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