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重庆到南京的江汉轮,邵美仙感到十分惊奇。她的头等舱里居然是两个舱铺,谁要与我同舱呢?她正犯着嘀咕,一个二十八九岁的官太太和一个提着一口大皮箱的用人,来到舱室里。她正眼没瞧美仙一眼,便对着船票“哦”了一声,用带鼻音的嗲得发腻的声音说:“钦宪,我是一号铺呢。”一个矮胖的四十岁左右的男人腆着肚子挤了进来,恭维似的说:“那好啊,太太你一路顺风,我更高兴哪。”他嫌舱里拥挤气闷,便抬起肥硕的手腕看了看金黄色的手表,“噢”了一声,说:“湉恬,快开船了,我们就上去了。你一路要保重啊,到了家就给我来个电话,一定要劝我父亲尽快出发,你要把他安全地接到重庆来喔!”妇人听着,做了一个乖俏的嘴脸,用手掌在红艳艳的嘴唇上挨了挨,挥挥手,说:“拜拜,亲爱的!”男人带着用人下船了,舱里只剩下两人,便宽敞了许多。妇人坐进铺里,从正眼瞧了美仙一会儿,忽然从铺里站起来,走近美仙,瞪大双眼,露出十分惊喜的样儿,恭维似的说:“嚯哟,好高挑好健美的小姐哟,看样子你不是四川人吧?”美仙正在往衣架上挂她的衣服,忽然听见妇人的话,被吓了一大跳。她转身过来盯着她,微微一笑,说:“我是苏州人。”
还没等美仙说完,妇人就接口道:“哎哟,难怪哦,苏杭出美女哪。唉,真正让人望尘莫及啊。”美仙打量着对面的妇人,其实她也并不丑,月字形脸,额凸,鼻尖长,嘴唇翘,皮肤洁白似雪,长长的脖子,瘦削的双肩,隆隆的胸脯,若抹去她脸上那一层厚厚的脂粉,说不定那天然的颜色会更引人注目。美仙正暗忖着,楚志璇与张克城来到舱室。他俩见舱室里还有一个妇人,便仔细地审视了她一番。然后,楚志璇叫过美仙探问道:“三小姐,这位是……”那妇人见问,便黏腻着嗓音说:“我叫晁湉恬,重庆人,到武汉去接公公婆婆来重庆避难。”“你公公和婆婆在武汉居住还是——”“我公公是南京政府财政部的司长,日本人来了,他们撤退到武汉的,我丈夫在教育部,已先撤到重庆了。”“啊,有幸与晁小姐同行。我们家三小姐姓邵,也是去接家人到重庆的,请你多多关照,多多关照。”“哎,你说哪里话哟,互相关照嘛。同船同室的,就像姊妹一样,我还需要你们多多关照哪。”楚志璇和张克城见晁小姐是个心直口快的人,也没什么可疑的行迹,就放心地回到楼下的三等舱去了。船行了不到一天时间,美仙便与晁湉恬处得就像姐妹一样亲密了。都是直性子的人,自然便无话不谈。
她知道晁湉恬的父亲是江北县长,在重庆有权有势,她又嫁给了财政部司长的儿子,整日里像掉进了蜜糖罐里一样的幸福。晁湉恬知道了美仙的身世和学问,佩服得五体投地。晁湉恬说:“南京已经被日本人攻陷了,到苏州只能在芜湖下船,从芜湖坐汽车到苏州。因为日本人把从江上到南京和上海的人盘查得紧,陆路只要不是对决的战场,老百姓有时候都能自由地进出沦陷区。但马路很烂,也不一定方便。”到了汉口码头,晁湉恬恋恋不舍地与美仙拥抱了一会儿,约定回到重庆后相互走访,结成了患难与共的朋友。船过了武汉,向下游走的客人就少得可怜了。楚志璇跟船上管事的人商量后,便与张克城搬进了美仙隔壁的舱室,时刻护卫着邵美仙。根据晁湉恬提供的线索,美仙决定从芜湖坐汽车到湖州,再从湖州坐汽车到苏州。他们判断,若顺利,只要两天的时间,便可以见到别后的邵家老宅了。船泊在芜湖码头,旅客还没有下完,黑压压的一群人便潮水般的挤进船来。下船后,张克城在前边开路,楚志璇在后边护卫,弄得美仙很不自在。他们买了下午一点钟到湖州的车票。
车站只是个简陋的两排红砖平房和一个不大的空坝子,坝子里挤着许多乡绅、地主模样的人,都提箱扛包往开往武昌去的两辆汽车里挤。车顶上揽货的网绳已经包容不下那些大箱小筐,许多箱笼都是左凸右悬地网在车顶的两旁。一个方脸大胡子的壮汉司机穿着油渍麻花的粗布对襟衫,朝车下瞟了一眼,便骂骂咧咧地吼道:“都是他妈的吝啬鬼,守财奴,连一根火柴棍都舍不得丢掉,猪儿狗儿都往车上搬。你看把老子的车轮胎都压瘪了。”慌乱挤车的人,不听车夫的叫骂,仍然左冲右突地往车厢里挤。大冬天了,他们个个头上都是冒着汗水,从脖子和袖口里还冒出股股带着酸腐臭的汗味。美仙从没见过如此纷乱的人群和如此惶急的旅客。她站在平房的屋檐下,又想笑又替他们着急,张克城办完行礼托运的手续,来到美仙旁边,见她痴痴地盯着蚂蚁般的人群,忙说:“三小姐,这里的人太杂乱了,我们到城里或江边去转一圈吧。开车的时间还早,我们也顺便去尝尝芜湖的清蒸湖鱼。”
地处青弋江和长江两江相汇处的芜湖,城市虽然不大,但水网密布,是安徽省最富裕的鱼米之乡。因此,芜湖古往今来便成了兵家的必争之地。看见满街行色匆匆的人影,就知道日本人要打到这里也为时不远了。美仙见此城处在战乱的前夜,又没什么风景名胜,赭山离城里的路还要步行,就催促张克城他俩回到了车站。车出芜湖不久,到了青弋江和水阳江相汇的清水河小镇。小镇没有旅馆,只有两个客栈。楚志璇在一个叫“迎客庄”的客栈交了钱,给美仙租了一个房间。他进房和楚志璇正在给她收拾小行李,猛然,三十岁左右的矮胖的女店老板窜进来,见他们三人在一起,便戳着小杵一样的胖指头,恶狠狠地吼道:“女的房间不准住男的。我们不是妓院,这里是干净文明的地方,不准带野鸡到客店来,要带野鸡就到外面去。”
她见张克城仍然没有离开,便双手叉着腰,大骂道:“我先说过了,再把破烂的骚货弄在一起搞,我可要不客气了啦,民团就在隔壁。”美仙听见这些不堪入耳的脏话,气得脸色铁青,嘴唇发抖,眼泪“刷”地涌出了眼眶。她羞愤地提起手袋冲出房门,对着紧跟其后的张克城和楚志璇,愤怒地说:“脏猪,脏猪,这里真是‘迎客脏’,全是一群野兽,我不住这里了。”楚志璇撵上来,陪着她到了另一个叫“客来喜”的小店,租了一间房。一进门,美仙便气呼呼地手袋一甩,扑倒在被子上大哭了起来。张克城见美仙哭着跑出了客店,忙去退房间,女老板戳戳指指地怒骂道:“你把我的店都搞脏了,还退房?租出去的房就是交一天的钱,没有退房的先例。”张克城见恶鸡婆一样的女人不但不退钱,反而还满口尽是骂人的脏话,气得捏紧的拳头发出“咯咯”的响声。他嘴唇嚅动着想回她几句脏话,伸出手欲砸她几拳,但鹓送别时的叮嘱又在耳畔响起,“小不忍则乱大谋啊”。
他气愤得将捏紧的拳头砸在了自己的大腿上,“唉唉”地叹息了几声,走出了“迎客庄”店门。下午天快黑的时候,终于汽车喘着热气回来了。在路旁瞭望的张克城立即到“客来喜”叫出了美仙。美仙气得身子飘飘忽忽,脑子一片空白。她跟着张克城走出小店,楚志璇见她两手空空,忙问:“三小姐,你的手提包呢?”“啊?”她恍然大悟,忙同楚志璇回到“客来喜”,把房间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有找到她的手提包,回头忽见墙上写着:“贵重物品请寄柜台,遗失恕不赔付。”她气得瞪大双眼,到柜台去质问老板。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瘦长男人把两手一摊,像哑巴似的指了指墙上的字,摇了摇头便进了里间。楚志璇见美仙气得浑身发抖,忙去扶住她的胳膊劝道:“三小姐,别气,别气。你看店名就叫‘客来喜’,与洗劫一空的‘洗’字同音,有什么办法呢,你进来它就是要洗你的财物,比孙二娘开的黑店还黑……”还没说完,早见张克城在车边招手,他们只好痛惜地走出小店,兜着一肚子的怨恨离开了美丽的芜湖。
汽车颠簸到广德,天色早已完全黑下来,只有车头的两束灯光划破夜的黑暗。灯光照在路面上,只见大坑小包的泥土路面好像永远走不完似的,每个人都捂着腰背,直喊着痛。司机气冲冲地说:“老子今天碰到扫把星了,遇到鬼了。我钱没有挣到几文,还挨了一顿打,白白地烧了油,连报账的主儿都找不到,你们还抱怨说腰痛。前面就是沦陷区了,这里是两省交界,日本人查得很严。你们快把烂衣裳穿上,快把值钱的东西收拾好,免得遭到黄皮的搜刮。噢,还有,年轻点儿的,漂亮点儿的女人,快莫露相,日本人最爱借查车之名抓花姑娘。哎,我说的是真的,不是吓唬你们的。后边那个女人,赶快把头发抓乱,把身上整臭点。不然,我可不敢保证你不被日本强盗抢走噢……”美仙还没听他啰唆完,早就被唬得全身颤抖,幸好她靠在张克城宽厚的肩膀上,心里才稍稍安定。走完安徽省的界牌乡场,又来到浙江省的界牌镇。日本人见晚上有车来,立即横上大树钉成的三角大马架上的横木,堵住了汽车。
司机立马下来堆着笑脸,给日本兵每人递了一包“红炮台”香烟。日本兵登上车,检查乘车的人有无良民证和江苏浙江的户籍证。幸好是夜晚,司机常跑这条路,又是跟日本兵已经混熟了的,便安稳地混过了这一关。邵美仙见日本兵伸手示意放行,蜷缩的身体才豆芽般地伸长了起来,悬在嗓子眼的心才终于放了下来。车到湖州,天色已见微明。张克城下车买了到苏州的车票,恰好当天能走,把他们三人都高兴得直跳。日本占领区湖州,虽然失去了往日的繁华,但大街小巷的人还是熙熙攘攘,临街门面上的商店、饭馆、旅馆都在营业。张克城带着美仙和楚志璇在一个不显眼的小饭馆草草吃着早饭,见街上有一对日本兵巡逻而过,他们三个都埋下了头。美仙吃完饭,到饭店的厕所里脱下了旗袍,换上了鹓临走时给她装的对襟浅蓝色旧棉袄,把头发绾成髻 ,头上戴了顶黑色旧礼帽,双手缩在袖管里,弓着腰走路,刹那间,一个活泼漂亮的美少女,便变成了一个憔悴的中老年妇人。湖州到苏州的汽车车况较好,马路也要宽绰些。
出城后汽车跑得快,不到半天时间,就到达江苏省的震泽镇。四个戴着日军军帽,穿中式对襟衫的小伙子登上了车,他们戴着墨镜吹着口哨,嬉笑打闹着,旁若无人。司机瞟了这伙人几眼,不吭声地发动了汽车。车到太湖边的南库,只见湖岸绵延的芦花似雪般的飘飘飞舞。人们的目光被芦花吸引,都放松了警惕。突然,一个小伙子从腰间掏出一把雪亮的三角匕首,另一个微胖的高个子黑面小子也掏出一支日制手枪,两个人对着乘客大声地吼道:“国难当头,抗日为先,希望大家有钱出钱,有物出物,积极支援前线。我们是太湖保安队的,奉队长的命令,今天在此借资。”没拿枪的两个小子分至巷道两边,挨个儿收钱抢物,胆小的乘客忙不迭地掏钱,掏物。司机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顾开车。墨镜小伙子抢到张克城身边,见他无动于衷,毫无掏钱的意思,便用拳头打着他的肩头,横眉竖眼地说:“嗨,你小子没听见我大哥说的话吗?还要等我亲自动手啊?”跟在问话小子后面持枪的人趋前一步,也用枪尖点了一下张克城的肩头,瞪着眼睛,直直地逼视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