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隔天陪着姐姐来厂医院敷药,见生病的人进进出出,医院也不亏本,她顿时佩服起鹓办事的果断与干练了。享受惯了张克城按摩的舒适,美韵的脚虽然包了中药的接骨散,但她还是每天要张克城晚上到她的卧室去给她按摩。自从在船上美韵痛诉了张克城的过失,张克城现在变得顺服了。美娴仿佛看出了姐姐对张克城的痴情,但她还不完全懂得男女间的柔情蜜意,她想,美韵姐姐已是结婚这么长时间的妇人了,她一定懂得男女之间的很多秘事。看她对张克城的眼色,听她对张克城的口气,她已经悟出了他们间的些许情爱。但她是个聪明的女子,她把这些事看在眼里,却不装进心里。今天,美娴陪伴美韵闲谈到晚上十点,就告辞了,回到了自己的房间。美娴和美韵的房间本来是一间,现在被临时隔断。每天的晚间十点,她都会听见美韵给张克城开门的声音,都会听见隔壁屋里的窸窣声和喁喁的私语声,还有那极其轻微的呻吟声。明天,张克城即将乘晚上的船同楚志璇一道回苏南,陪同美仙姐去接父亲来重庆。他要与美韵姐姐小别了,今晚,他肯定是要来辞别美韵姐姐的。不出美娴所料,张克城来了。邵美韵知道他明天要乘船远行,今天就特别的娇憨。
她脱掉睡袍,曲线优美的身子便舒展在了印花布的床单上和张克城的眼睛里。他触到她柔嫩的肌肤,比按摩在软缎上更添了一种柔滑,温软而光滑,细腻而柔嫩。她难舍难分的亲吻着他,不让他走,叫他陪伴她到天明。他不说话,望着她,直摇头。他时刻也没有忘记自己的卑贱的阶级和平民的身份。他爱她,但绝不娶她,她是一个教授的夫人,她的骨子里是不会容纳一个社会底层的平民的。她对他的爱,他早已看透了,完全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深闺怨妇寂寞无聊时对性的渴求和对心仪男人的玩弄。张克城思考着,毅然吻别了美韵,大踏步向楼下走去。美仙盼望的载着外公的沪渝轮,终于停靠在朝天门码头。饶蔓丽和饶蔓枝这对姊妹花,今天打扮得格外艳丽。紫红色的旗袍衬得姐妹俩的脸像刚上市的水蜜桃,泛着淡淡的红晕。
姐妹俩手里都捧着花束,神情专注地望着趸船上走出来的人群。诗玮今天西装革履,打扮一新,神采奕奕,意气风发。诗雄的太太乔雅芝和诗玮的太太许倩雯牵着婷婷和梦煌,紧挨着蔓丽站在诗玮的身边,鹓带着美仙、美娴和费舜贵、陶庚贤都站在码头的出口处,翘首望着江边阶梯下的趸船。一个魁梧的身影出现了。他蹒跚地迈着步子,由一个略矮他小半个头的男人搀扶着他的胳膊,吃力地一个阶梯一个阶梯地爬了上来。还没到达出口处,诗玮便认出他来,一步走上前,搀住他,两眼涌着泪花,惊喜地喊:“父亲!一路辛苦了!我们天天都在想念着你呢!”从船上下来的正是钱昊钧。他颧骨凸出,两个眼眶略略凹陷,宽大的脸膛黝黑而略带灰暗,花白的硬而短的头发还直立着,显示出他的个性与生机。
他对着众多迎接他的人挥了挥手,哈哈大笑着说:“哎呀,你们都来啦!”蔓丽眼眶湿润着,迎上前去,喉头蠕动了几下,没有出声,身子颤动着,一下子就扑进了钱昊钧的怀里,像是受了委屈的孩子,大哭了起来。“哎,哎,千里来相会,才见到你怎么又哭起来了?”钱昊钧用手掌拭着蔓丽的眼泪,走向迎接他的人群。蔓枝迎了上来,献上了一束鲜花。美仙和美娴也迎上来拥了拥外公,眼睛里都盈满了泪花。诗玮见迎接父亲的人都见过面了,忙将他身后的费舜贵推向前面,介绍说:“这是重庆锅厂原来老厂的厂长费舜贵先生。这是我的父亲钱昊钧。”费舜贵忙躬了躬腰,伸出双手,紧紧地抓住钱昊钧的大手,激动地望着他说:“久仰,久仰!老先生的大名如雷贯耳。鄙人费舜贵,今后愿听老大人的差遣。”“哪里,哪里。合作共事嘛,你是重庆通,今后厂里的许多事还要仰仗你呢。”说着,他们走出了码头。停在码头外的汽车早已发动,大家都上了车,汽车疾驶而去……
车队进入厂区,钱昊钧下车一看,工厂大门前,列队整齐的工人手里拿着绢花在迎接他。见新厂一派人丁兴旺、生机勃勃的景象,他从上海带来的满脸愁云和一身疲惫顿时一扫而光。他向工人们招了招手,缓缓地走进了工厂会议厅旁的大客厅里。鹓迎了上来,向钱昊钧弯腰施了个礼,微笑说:“钱府上下的人,都住在靠山临溪的西楼,邵宅来的人,住在临近厂区的东楼。东西两楼毗邻一排,一前一后,相互照应。老爷的卧室、书房、会客厅、休闲厅都按上海的模样准备妥当了。请二姨妈、小姨妈带老爷上楼休息吧。等会儿我带你的几个外孙女来见你。”钱昊钧拉了拉鹓的手,眼睛里充满感激的泪光,说:“你太辛苦了,我从心眼里感谢你。力琛没来,你还把事儿办得这么妥帖,我真高兴啊!”说完,钱昊钧在蔓丽和蔓枝的搀扶下,向西楼的楼道走去。目送他蹒跚的步态,鹓的心里一阵难受,一阵悲凉。稍事休息,美仙便陪着鹓来到西楼书房。钱昊钧出来接待她俩,谈起了上海的战事和苏州的陷落:“工厂虽然仍是东方造船厂,但事实上已被日本人监视和接管。
产品按他们的意图生产,工人和工厂主都不能随意走动。才十几天时间,日本人便训练出了一批走狗与汉奸,他们在各个工厂和车间充当工头,不干活,还要我们工厂把他们养活。好些都是上海人,他们变得快,不干好事,专干坏事。有些人以前我们还熟识,就是没认出他们那两面人的本性。……唉,真是人心深不可测,识人难啊。”钱昊钧说着,气愤不已,“厂子里的事不说了,说起来让人心寒,又让人心痛。日本人表面上拉拢我,奉承我,暗地里却在苏州河两岸扔下炸弹,把我耗尽一生心血修建起来的钱府洋房炸成了平地。洋房不算什么,可是里面还有三十九条人命哪,这些活生生的人,他们有什么罪?就这么不明不白地瞬间化为灰烬。还有我九十多岁的老母亲,也被他们……”他哽咽着,稍停了停,又说:“还有肖华藻肖大总管的妻子和十六岁的女儿,那么聪明、漂亮的女孩子,花朵般的人儿,也被日本人炸死,至今,连尸首都没有找到……”鹓见老爷子越说越痛心,越说越气愤,便趋前一步,搀扶着他,止住自己内心像刀割一样的疼痛,劝他说:“父亲,您不要难受了。
美仙,你来扶外公坐到沙发里。你就要回苏南了,先向外公了解一下你父亲和那边的情况。可千万不能再惹外公生气和伤心了。”美仙扶外公坐进沙发,给他轻轻地揉了揉肩膀,又捶了捶腰,劝慰了几句,轻声问:“外公,你离开上海前,我爸爸怎么样了?”“嗨,他在苏南是个有头有脸的名人,日本人敢把他怎么样?还不是要哄着他,让他加班加点给日本人生产绸缎和生丝。松井还把他推举为苏南工商维持会的会长。我走的时候,他们刚搞过庆典,所以,对力琛你们要放心啊。”“那我爸爸怎么又会上……”鹓摆手止住了美仙的话,说:“力琛听说您老人家要来重庆,最近也说要来与您团聚呢。我们美仙说不定今明两天就要起程到苏州去接他,你们俩在一起就有得聊了。美仙,让外公先休息,我们回东楼去吧。对了,你把我们专门给你外公买的水果和糕点,都叫张克城搬上来,让老爷子先尝尝四川土特产,高兴高兴。”不到一刻钟工夫,张克城就把水果和糕点搬进了钱昊钧客厅的储藏室。美仙要起程了,要到千里之外去营救正饱受煎熬和苦难的父亲了。
但她听见外公先前的说法,心里又犯了疑。看样子,父亲过得好好的,为什么上吊呢,难道仅仅是因为美菡姐姐的事吗?美仙自问着,百思不得其解。楚志璇来了,鹓严肃地叮嘱他说:“你凡事要多长一个心眼,要随机应变。这边是后方,过了南京就是沦陷区了。两个区域之间就是战场,是枪林弹雨,要到那边去,还要越过日本人的封锁线。过封锁线的时候就要看你的智慧和本领了,美仙已经把上海和苏州的户籍证都带上了。”“回太太的话,前天,南京已经沦陷,我们的船只能走到芜湖,过了芜湖我们就有可能走陆路。走陆路还不能靠近南京一带,日本人正在南京疯狂地屠城。”鹓跌坐在客厅的椅子上,过了不知多长时间,才流着泪对他们说:“不管走水路还是陆路,就是上刀山、下火海,冒着枪林弹雨,九死一生,也要把力琛救回重庆。没有了他,我们西迁重庆来办厂还有什么想头,还有什么意义?!”“是,太太,我和张克城你是了解的,我们将竭尽全力保护好三小姐,顺利地把老爷子接到重庆。”楚志璇答道。
送走了美仙、楚志璇和张克城,鹓回到厂里,立即叫美娴把诗玮、陶庚贤和费舜贵请到会客厅,迎头哭诉道:“南京已经沦陷了!强盗们在南京烧杀掳掠,大肆屠城,同胞们的鲜血已经溢满玄武湖和秦淮河。今天,我决定全厂停产,给死难的同胞志哀,到市区去声讨日本强盗的罪行。”鹓擦干了眼泪,果断而又坚决地说:“诗玮、陶厂长,你们去安排,我去给老爷子说一声。快,立即行动。”重庆市区的大街小巷陡地沸腾了,山上山下到处都是游行的队伍,抗议日本强盗罪行的口号声此起彼伏。不论是学生、工人、农民还是商人,都愤怒地喊着口号,举着拳头要求政府坚决抗日,血债血偿,收复国土,还我河山。《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的歌声响彻大街小巷。钱昊钧也挤在游行的队伍里。他在鼎沸的人潮中,满脸流着泪水,痛诉着日本强盗的罪行。蔓丽和鹓怕老爷子过于激动气出什么病来,等游行的队伍走到稍远的街道,她们就立即叫过诗玮和美娴,叮嘱他们尽快把老爷子送回厂里去。晚上,全厂通宵无人睡眠,全厂的工人都聚集在工厂会议厅里和门前的广场上,都在为死难的同胞烧纸、默哀、痛哭和祈祷。哀乐声在长江北岸的冯家沱通宵回荡,连江水和山头都发出了久久的低沉的呜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