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峡谷的上空一片漆黑,没有星星也没有月光,只有峡谷陡峭的崖壁上突出的狰狞的怪石的影子。他们感到百般无聊,华藻就劝钱昊钧进舱室的铺位上休息,自己回到了与司机和秘书共住的二等舱。在船上睡觉,钱昊钧已经习惯了。一夜的好觉,他醒来已见太阳照耀在甲板上了。吃过早餐,船已过秭归,肖华藻又和王晓勤、钟宁静两个秘书结伴而来,说笑着请老爷去休息室娱乐。钱昊钧见船上人员复杂,不肯走,肖华藻只好将他在南京买来的麻将牌从木箱里翻了出来。王晓勤去找服务小姐搬来一张桌子,就支在头等舱里,玩起了麻将牌。时间过得很快。钱昊钧刚把麻将玩出兴致来,服务小姐又送来午餐。他见是他一人的餐食,就对肖华藻说:“今天我们四人就在一起吃饭吧。”华藻立即叫服务小姐加菜。三人见老爷今天玩得高兴,吃得利索,互相用眼色交流着喜悦。吃过午饭,他们劝老爷按习惯睡一会儿午觉。下午不到三点,接着又玩起了麻将。三人意在让老爷放松和舒缓心情,故意让着他。一会儿,只听见老爷子兴奋地说“碰了”,一会儿又听他说“和了”,他那威严而愁苦的脸,终于在船移水流和“碰了和了”的声音中,绽开了一丝丝愉悦的笑容。
抢救与治疗了两天以后,邵力琛终于睁开了眼睛。虽然没有死,但他整个人仍然虚弱,怔忡,惊悸,梦魇像魔鬼似的常常缠绕着他。邵美仙接到西南联大的复学通知已经好几天了,这对她来说,真是个天大的喜讯。她与母亲秦鹓商量,准备春节后从水路抄近路直达昆明。正在她内心充满喜悦的时候,突然,苏南邵家老宅挂来长途电话,美妮在电话里哭诉父亲近日的遭遇。鹓还没听完,便泪流满面,她恨不得立即就赶到丈夫身边,亲手抚慰丈夫的伤痛,亲耳聆听他的内心的伤害与苦难。美仙见母亲听着邵家老宅的电话痛不欲生,预感到老家肯定出了什么大事,不然,以母亲坚强的性格,不会显得这么脆弱,不会悲痛得这么泣不成声。她来到鹓身边,问:“妈妈,家里究竟出了什么事?”鹓双手捂住脸颊,双肩剧烈地耸动着,泣不成声:“你父亲,他,他……上吊了。”“爸爸上吊了?!”美仙惊诧地瞪大双眼,“救下来没有?他现在怎么样了?”鹓断断续续地又说:“美妮在电话里说,幸好发现得早,抢救及时,你父亲的命才保住了。但,但是……你大姐,美菡,却,却不在人世了。她已是有四个月身孕的人了,还被日本强盗给强暴了。
发现她寻了短见时,她已四肢冰凉,气绝身亡了……,呜,呜,呜……”鹓的话语渐渐被哭声替代。美仙扶住鹓,边哭边劝道:“妈妈,你要节哀,你不能哭坏了身子呀。这么大个工厂,还有好多事等着你拿主意,等着你操心和料理。妈妈,你听我劝,有多少悲,有多少愁,有多少苦难和伤痛,都让我来承担吧,我毕竟比你年轻啊……”两人的哭声引来了美娴和诗玮。他们听了美仙简捷的复述后,都惊骇得目瞪口呆。日本人攻陷上海,扫荡苏南,给他们带来的灾难不仅是西迁的惊惧,还有家破人亡的悲惨和灵魂深处的磨难与永远的仇恨啊。诗玮擦干了泪水,掩饰住胸中仇恨的火焰,长长地叹息一声,说:“鹓姐姐,只是悲痛,只是气愤和仇恨,不是个办法,要赶快想个法子,去宽慰大姐夫的心。我看他再也不能在苏南待下去了。我父亲已经起程来重庆,我建议大姐夫也来这里,看战事的变化,再回上海和苏南去经营没有搬迁的工厂。不知对与不对,请你考虑和定夺。
”还没等鹓回答,美仙噙着泪,满脸悲戚地又说:“妈妈,舅舅说得不错。你离开了爸爸,他不习惯,遇到大事也没个人商量,若你在他身边,这种事绝不可能发生。因此,我同意舅舅说的,尽快接父亲到重庆来,虽然这里条件暂时还不如喜王府邵宅和邵家老宅好,但今后会改变的。上海和苏南的工厂,有幺爸邵力皞暂时代管,他又是学工商管理的,我想,不会有大的差错的。”“你父亲身体虚弱,一千多里的陆路水路,别人送他来我不放心。况且要穿过日本占领区和双方交战的前线,还有,他是苏南有影响的人物,日本人能放他走?”“那我去接爸爸。”“你一个女孩子家,要走这么远的路,我更不会放心。”
“妈妈,你看,我们几个姐妹中,二姐美韵是专程到重庆与姐夫团聚的,她不能再回去,况且,她的脚伤至今还没有痊愈;四妹美娴生性柔弱斯文,连见个老鼠都害怕得胆战心惊,她更不能去;五妹美妮年龄小,没见过世面,她要送父亲来更不妥当,平日她连自己都照顾不了,还能照顾父亲?所以,我想过了,只有我去最合适。”“美仙,你分析得有道理,但你还是不能去。”“为什么?”“不为什么,只因为你是个女孩子。倘若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向你父亲交代?”“妈妈,解除父亲的危难是火烧眉毛的急事,你千万不能犹豫,更不能迟疑,父亲在那里比在烈火里煎熬还要难受啊。你就让我去吧,妈妈。”美仙说着,挽住了鹓的胳膊,用乞求的泪眼望着她。诗玮见状,思考了一会儿,果断地说:“那我去接姐夫吧。”鹓止住泪,斩钉截铁地说:“你不能去。你父亲马上就要到达重庆,你怎么能走得开呢?”“有二姨妈和三姨妈在就行了。”“厂里许多设备正在安装、调试和试生产,你熟悉这些设备的运行和生产情况。你万万不能走。”讨论变成了争执。鹓沉吟良久,毅然说:“你们都不要争了,我去接力琛。
”“不行,不行!”诗玮和美仙异口同声地说。诗玮急切地说:“厂里这么多事需要你协调,新搬迁建设的厂,涉及几方的利益,况且,我们是初来乍到,很多事情,只有你才能定夺,你能走么?”鹓无力再反驳了,她犹豫了一下,接通了老宅的电话。接电话的霍妈一听是太太打来的,高兴得急忙去请老爷,但她刚走到老爷的卧室门口,立即又改变了主意,她怕惊动还很虚弱的老爷,悄悄地把美妮从邵力琛身边叫出来,说太太有电话。美妮到了客厅,拿起电话便说:“爸爸的身体已经好转了。”还没说完,就听鹓说:“我已经与你诗玮舅舅商量过了,决定派人去接你父亲到重庆来治疗和疗养,但到底派谁来,我还没有决定。美妮,你去叫你力皞幺爸听电话。”邵力皞接着嫂子的电话便哭诉了他的失职,没有照顾好哥哥。鹓没有责备他,只说决定接力琛到重庆,上海和苏南的厂子要他多操心。邵力皞是个实在人,办事谨慎,但缺乏号召人和凝聚人的魄力,他推辞一番后,应承了嫂子的委托。打完电话,鹓感到有些疲倦和烦躁。她挥了挥手,示意诗玮出去,说:“我想休息一会儿,明早上再定谁去接老爷子。好,你们去忙吧。”
钱诗玮退出了客厅。鹓叫美仙扶着她上了二楼的卧室。鹓进到卧室便关上大门,扑在被褥上痛哭了一场。她边哭边想:“力琛也是一个意志坚强,自我控制能力极强的男人,每到关键时刻,他总能化险为夷。为什么这次却迈不过这道坎,闯不过这个关,要去毁灭自己的事业和抱负,去毁灭自己的精神与肉体呢?力琛哪,你心里有苦难,有倒不尽的哀愁和悲伤,也可以在电话里给我说啊,为什么要选择死呢?难道我在你的心中就没有一点儿分量?你我五年夫妻,就没有一点儿依恋和恩情吗?”鹓痛哭着,梦呓般地自语着,一夜没有入眠。溪边树上的鸟啼透过窗帘飘了进来,伴着铮铮的泉滴的脆响,宛若一曲乐章在耳畔奏鸣。鹓睁开了酸涩的眼睛,抬起头来,见枕头已被她的眼泪洇湿了一大片。她慢慢地坐起身来,揉着眼睛打了一个呵欠,脑子清醒了一些。她想起昨天的事儿,起床叫来了美仙,说:“你去叫楚志璇和张克城到楼下客厅,我有事要吩咐。另外,把诗玮和美娴也叫来,今天早晨都到二楼小餐厅和我们一起吃早饭。”痛哭了一夜的女人,此时发号施令起来,丝毫不逊色于一个男子。看她那神态,仿佛是把昨日的痛苦忘得一干二净了。
美仙要返回苏南去接父亲邵力琛了。这几天,她都在忙着准备出行前的事,工厂那边,每天只是由美娴陪着鹓进进出出。美韵的脚有所好转。刚到重庆时,鹓就叫张克城开车由美娴陪着去市中区的鹅岭医院照了X光片。放射科的大夫说,左脚下端腓骨头外侧有线性骨折。医生没有给她打石膏,说用医院自制的秘方,将中药打成的粉,调和樟脑油和接骨水,敷一个月就能痊愈,不会留下后遗症。但麻烦的是隔两天要到医院换一次药,厂区到市中区有几公里的路程,还要从嘉陵江过渡船,很不方便。美娴陪同了几次美韵后,便大着胆子给母亲建议,说:“妈妈,厂里现在的人员有好几百,做的又是机械加工或者铸造的重活,难免有个磕碰的、工伤的。一旦有个伤病,都要到市区去看医生,很不方便。我觉得,厂里应该设个卫生所或小型医院,既方便工人,不耽搁工时,又能方便附近的农民看病。”鹓听美娴这么一说,夸奖美娴心细、懂事,理解人、长大了。她思考了一两天,便与诗玮商量,辟了一排平房,到医学院和几个医院及护校去招聘了十几个医生和十几个护士,医院便开张了。美娴见妈妈能采纳她的意见,自然十分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