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人占领了苏州城。刚入城的头两天,临街的大小商铺全是关门闭户,整个城市死一般的寂静,没有半点儿人气。过了两天,日军的大部队开走了,有些商人便大着胆子打开店门试着营业。整个城市似乎又渐渐恢复了往日的灯红酒绿和歌舞升平。邵力琛被日本人“请”着,很快就来到市中心偏左的吴江大酒店。酒店里早已灯火辉煌,他被“请”到二楼的宴会厅,见里面的九张大圆桌都已坐满了人,而且,许多都是他熟识的苏南工商界的老板和名人。有几个人见他来了,立即站起身来与他握手、打招呼。这时,一个日本人用生硬的中国话大声说:“邵力琛,邵大经理到。”在首席坐着的两个日本人站起身来,由翻译领着离开席位,迎着刚入门的邵力琛。穿便服的日本人用手一指,说着流利的中国话:“这位就是开着三家工厂和一个公司的邵力琛,邵大经理。这位是我大日本帝国赫赫有名的第六师团的师团长,谷寿夫阁下。”谷寿夫约莫四十一二岁年纪,肥胖脑袋,下颌尖削。在众多商人眼睛的直视下,他伸出手来迎着邵力琛,力琛也从容地伸出手来,短暂地握了握,就被他请在了首席落座。
穿便服的日本人待大家稍稍坐定,便用高亢的声音说道:“受大日本帝国松井石根司令的委派,第六师团长谷寿夫将军,今晚在此招待苏南的工商界名流,目的是让大家安定生产。我们将在苏州,组建苏南工商维持会,谷寿夫师团长已指定邵力琛邵大经理暂时代理会长。而后,将由各位共同推举一个正式会长。现在,我们请苏南工商维持会会长邵力琛邵大会长讲话。”邵力琛听了,一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道是福还是祸,站起身来,摆着手说:“鄙人才疏学浅,难以胜任,还请各位另请高明啊。”谷寿夫用手压下邵力琛的手臂,用生硬的中国话说:“阁下不要推辞,你大大的行,你众望所归嘛。
”邵力琛侧眼一瞟谷寿夫,看出他从满脸不悦中冒出的杀气,不寒而栗。他环顾四周瞅着他的各种眼神,轻轻地在谷寿夫身旁的座位上坐下。第二天,邵力琛又被请进另一个会场。会场外锣鼓喧天,黄狮金龙腾空舞动,少女们身着旗袍,手持鲜花,迎接着所有踏着红地毯进来的宾客。邵力琛木然地被人搀扶到一个临时搭建的木台上坐下,有人给他送来一份演讲稿。听见主持人请邵力琛会长讲话时,他被身着红缎子旗袍的中国女人扶持着,走向台前的麦克风,拿起了演讲稿,无精打采地读了一遍。仪式结束后,司机小蹇来了,将失神无力的邵力琛扶上车。汽车穿出苏州城的阊门,向着邵家老宅飞驰而去。
邵家老宅大门上方悬挂的金匾,这几天被蒙上了新织的白绸,“泽被吴越”几个大字在“贞德流芳”的白绸后面隐约可见,门框上新挂起“烈女孝悌流芳百世,家传厚德扬名千秋”的挽联。老宅内,一派肃穆哀愁。几个婆子、丫头和花工,身着白衣素服,急匆匆地走来走去。大厅改成了灵堂,正中的灵牌上写着“爱妻邵美菡”之位,牌位之后的素纱上,挂着美菡忧郁的遗像。灵牌前的供桌中,摆满荤素供品,桌前跪着两个少男少女正流着眼泪焚烧纸钱。整个大厅里哀乐阵阵,香火缭绕。前来凭吊的人都静静地流着眼泪。回到老宅的邵力琛被眼前的一切惊呆了,仿佛是数九天被人当头浇了一盆冷水,霎时从头顶凉到了脚尖。他恍恍惚惚地向飘着哀乐的灵堂跑,刚跑了几步,便身子一晃,一头栽倒在小径旁边的一棵樟树下。
大家手忙脚乱地将他抬到小客厅的沙发上,忙乱了半天,邵力琛才叹了一声大气,醒了过来,眼角涌出了几颗眼泪,缓缓从沙发上站起来,踉踉跄跄地走到灵堂,双脚一软,便跪在了美菡的遗像前……办完了美菡的丧事,邵力琛渐渐地恢复了精神。他能走能动能吃饭了,但整个人就像脱了形,倒梨形的脸更加瘦削了,走路时,单薄而高挑的身子像在风中飘荡的竹竿,一飘一飘的,醉汉一般。待他身子完全复原了,美妮的奶妈才把美菡的故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邵力琛。日本人撤出老宅后,美菡才在丫鬟的扶持下回到卧房。她一个上午和下午都不吃不喝,以泪洗面。晚上,霍妈担心她有个三长两短,说要陪她睡觉。她却显得心情开朗起来,劝霍妈在外间睡,并发誓让她放心,说不会出事的。第二天早晨,霍妈醒来,见小姐的里间没有声响,便走进去看她,却见美菡白衣白裤,用白绸练系在脖子上,已吊死在了床头。
霍妈顿时吓得两腿发软,磕磕绊绊地跑出房间,结结巴巴地大喊:“大小姐出事了,大小姐出事了!”大家都跑出来赶到美菡的房间,迅速把美菡解下来放到床上,又是按胸又是掐人中。力皞上前一摸身子,泪水刷地涌了出来,他带着哭音说:“没用了,她身子已经凉了,救不活了。”邵力琛听完奶妈的讲述,不止一次地流泪痛哭。邵力皞和美妮见力琛这么悲痛欲绝,都担心他出事,派丫头轮流二十四小时跟着他,陪着他。一天晚上,邵力琛神思恍惚地看见美菡哭哭啼啼向他走来。她一身素洁,脸颊苍白,像没有血气的人。她痛哭着忽然拉住力琛,凄楚地说:“爸爸,我的房间太阴冷了,我害怕那些面目狰狞的恶鬼和强盗。你跟我来,陪着我吧。”力琛听见女儿的呼唤,喃喃自语:“美菡,我来了,我来了,美菡。”然后解下了拴睡裤的布带,套进了自己的脖子,挂在了床头的栏杆上……霍妈进来,看见老爷已经在床头上吊了,痛哭着奔向老爷。丫头们听见呼喊,疾步跑来把套在力琛脖子上的布带解开,将他放下来躺在床上抢救。邵力皞和宅院里的大小人物都被尖叫声惊醒了。一时间,屋子里呼喊声、号啕声、脚步声响成一片。
轮船已过了汉口。钱昊钧一个人孤寂地坐久了头等舱,想到外面去看看。经过江上清风一吹,他愁郁的心情渐渐好了起来。见上下船的人络绎不绝,唧唧喳喳,就想去听听他们议论的新鲜事。他站起身来,刚走到楼梯口,扶着栏杆,便听见许多人在议论时局,不免又惹起了他的惆怅。日头已经西沉,船两边出现了山峰的剪影。两山之间的长江收起了磅礴的气势,在峡谷里湍急地流淌。钱昊钧起身回到舱室,半躺半卧,望着舱门外黑幽幽的山影和树影出神。肖华藻来了,他身后的小姑娘给钱昊钧送来了晚餐,一碟凉拌豆腐干,一盘五香卤牛肉,一份红油凉拌鸡,一钵清炖长江黔鱼,一盒凉拌猪舌和一盘玻璃耳叶。凉菜下面有时令蔬菜配底,全是钱昊钧喜欢吃的四川菜。肖华藻知道钱昊钧每晚都喜欢喝两杯自己泡的药酒,然而府宅被炸,什么物件也没有抢救出来,于是到南京时,他就专程到夫子庙酒坊,为钱昊钧买了两坛蛇鞭酒。
此时搬出一坛,用玻璃杯给钱昊钧舀了一大杯,钱昊钧端起杯子咂了一口,感觉不错,就邀请肖华藻同饮。三杯酒落肚,华藻先开口,谈起重庆。他说:“时下的重庆也不比往年,许多人拥进陪都,地价一日三涨,米价、菜价也比昨年翻倍,南腔北调的人都云集到了那里。幸好老爷和邵大经理有远见,我们的工厂动手早,地价买得合理,现在新厂房已经全部竣工,搬迁去的机器设备都已安装到位。前天就生产出了第一批内燃机和柴油机,汽轮机叶片也开始铸造和加工了。”钱昊钧打断他的话,“唔”的一声叹息道:“今后的发展和生产我就不多过问了,有诗玮和蔓丽,还有力琛和鹓,他们都是绝顶聪明的能干人。”天色完全黑下来。华藻担心老爷子醉后又勾起伤心事,便扶着钱昊钧出了舱门,到甲板上透透气。轮船在黑黝黝的峡谷里继续航行。江风吹来,他们都清醒了一点儿。肖华藻扶着钱昊钧站在甲板上,撑着栏杆,借轮船的灯光远眺江上的船影和崖上的树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