鹓淡淡地说,“你快去休息吧,有事还要叫你呢。”说完,牵着美仙的手离开了。张克城看着她俩的身影消失在舱门里,回过神来,叹息地自语道:“我怎么了?我怎么了?我真的病了么?”船过了瞿塘峡,船底发出一阵“噌噌”的响声。突然船头转向西南,很快来了一个大的急转弯,仿佛船舱轻轻地一跃,船身便进入了一个极大的洄水的沱湾里。水流不急了,船体便安稳地泊在了沱湾的小码头旁。张克城双手撑在船栏上,看着壁立似门的峡口,胸口沉闷着,连船身跃过夔门也无所知觉。突然,船身一阵摇晃,眼前霞光一片,张克城才回过神来,他立即在甲板上吆喝着:“船过夔门了,船过夔门了!”船舱里的人听见吆喝声,都拥出了舱门,站在船身左右过道和船头船尾的甲板上,伸长脖子,欣赏着长江两岸旖旎的奇山异峰。在船舱里禁闭了几天几夜的人们,见船舷靠在码头的趸船上,都想下船去沾沾地气。张克城又亮起嗓门儿喊道:“喂,你们看,右岸的半山腰,就是白帝城。船长和太太说,大家可以到白帝城去看一看。
”见有人已经在下船,又急着说:“请大家注意安全。太阳落山的时候,也就是五点钟,要准时赶到船上。晚上,轮船将继续向上游开去,可能明天早晨就会到达万县。”甲板上的人都慢慢下到趸船上,有的已经走出了码头,在通往白帝城的小路上,有几个人已经在弓着腰,埋着头,向山上赶去。张克城和楚志璇陪着蔓丽和鹓以及钱府、邵宅的太太和小姐们,随着人流也下到了趸船上。张克城在左右前后都没有瞧见美韵,便对鹓说:“太太,二小姐还没有来呢。她的脚已经好些了,我想,她到白帝城去走一走应该是没有问题的。”鹓对他微微一笑,说:“那你和美仙去扶一下她吧,叫她跟着我们一道走,免得在船上憋闷出病来。”张克城和美仙来到美韵的舱室,见美韵正趴在凌乱的被褥上落泪,泪水已经把被盖濡湿了一大片。张克城心里一阵难过,俯下身子说:“二小姐,我和三小姐来扶你。白帝城到了,太太说叫你跟她们一道上白帝城。”“我不是小姐,我心里难受,我不去。
”美韵偏过头来,两只大大的眼睛盯着张克城,吼道:“我不稀罕你们来同情我,可怜我。见到你们,我的心里比别人拿着刀子在剜还难受。你们不要理我……”“二姐,你心哪里疼,吃不吃几片药啊?”美仙不知道个中缘由,忙俯下身来伸手拉着她,急切地问,“听说张师傅按摩的技术比较好,你哪里疼,能不能先让他给你按摩按摩啊?”“我不稀罕他按摩,就是他的按摩才惹得我心疼的。你叫他滚开些,我再也不想见到他了。”美韵发疯似的吼道。张克城心里一阵隐隐的痉挛,他硬着心肠忍住泪,用颤抖的声音说:“二小姐啊,你原谅我吧,我知道该怎样弥补我的过失。我……”见美仙惊诧地盯着他,又茫然地看着美韵,张克城忙打住了话头,乞求似的说道:“二小姐,太太还在趸船上等着你呢,你不要再使性子了。”说着,伸手去扶她。美韵不让他扶,从铺里翻身下来,说:“美仙,来,你来扶我一把,我能走。”美仙将她拉起来,扶着她走出了舱门。张克城在她们身后伸手也不是,不伸手也不是。美仙扶不住了,瞪了张克城一眼,说:“你还不快来扶她,傻瞪着眼睛干啥?”张克城借机扶住了美韵,慢慢地向趸船的平台走去。
游完白帝城,船队底舱的机器便整日整夜“突突”地响着,每台机器都加大了马力,推着庞大的轮船直向上游奔去。船到重庆了。早已守候在江边码头上的费舜贵带着锅厂和犁铧厂的工人放着鞭炮,吹着唢呐,欢呼着迎接他们。鹓和蔓丽一上岸,女工们便簇拥着她们到了一排平房的大客厅。丫头和妈子们在媳妇和小姐们的指挥下,搬着细软向粉刷一新的两栋两层的楼房走去。钱府的人住靠后临山的西楼,邵宅的人住靠前临江的东楼,南北朝向的两栋楼,像姊妹俩,彼此紧密地照应着。鹓和蔓丽休息了一会儿,便与蔓枝和美仙走出了一楼会客厅,在厂区和江岸转了一圈,对这里前临长江、后靠缙云山脉臂弯的地理位置颇为满意。经过两天一夜的搬卸,汽轮机厂和造船厂的设备搬迁完了。运着丝厂和绸厂机器的货船,又转向驶入嘉陵江,向上游的合川开去。
十二月十四日的清晨,刚吃过早饭,诗玮来到鹓的房间外,见套间外的门开着,便轻轻地叫道:“鹓姐姐,汽轮机厂的大多数设备都已经安装好了,我陪你去看一看,还需要怎么调整要请你去定夺。”鹓身着棉袍睡衣,正对着镜子神情专注地梳理头发。听见诗玮的声音,漫不经心地答道:“你先与顺民去看吧,待会儿我与美仙一道来。”听见诗玮离开楼道“噔噔”远去的皮鞋声,鹓很快地梳理完头发。从楼道出来,去隔壁叫了美仙,说笑着来到山脚下的一排厂房里。陶庚贤见太太来了,忙赔笑着汇报了设备安装的情况。还没等鹓搭话,厂门房的一个中年男人,手中举着一卷报纸,边跑边大喊:“上海沦陷了,上海沦陷了。日本人在苏州河两岸轰炸民房千间,炸死平民一千四百人,惹起上海民怨。学生上街游行,全上海罢工罢市……”诗玮脚快,跑到举着报纸的人身边,迅速拿到几份《中央日报》,展开一看,头版头条便是《抵抗日军三个月,上海昨日沦陷》。听到日军轰炸苏州河两岸的消息时,鹓和美仙都惊骇得脸色惨白,嘴唇哆嗦,鹓的眼眶里涌出豆大的泪珠,流遍满脸。
上海沦陷的消息迅速在全厂传开,工人们都停下了手中的活,传阅着报纸。有的边读边流泪,有的边读边呼喊着自己亲人的名字。一会儿,又都疯魔般地跑出厂房。祁连雪和陶庚贤也随着工人的脚步来到广场。广场上,工人们个个都义愤填膺地举起拳头,痛诉着日本强盗的野蛮行径。诗玮定下神来,拉过蔓枝,急切地说:“你快到厂长室去给我父亲通个电话,看他老人家是否安全,家里怎么样了。”蔓枝听见众人的怒吼,有点心怯,她在人丛中找到了美仙,拉她一同进了厂长室。美仙拿过桌上的电话听筒,拨通了苏南喜王府的电话,但没有人接。美仙想:“父亲肯定忙,那负责电话的秘书姬文娟呢?宅第里的其他人呢?李妈呢?”一连串的问号在美仙的心里升起。她坚持不懈又拼命地摇,终于电话有人接了。她兴奋得大喊,电话那头的声音却始终伴着“咝咝”的声响,听不清楚。美仙气得真想把听筒扔了,但又急切地想知道家里的情况,知道父亲的情况。
终于,她听清楚了,是姬文娟的声音,她只说宅里还好,自从日本人占领了上海,邵大经理便率着众人撤到了乡下的老宅子里去了,她和几个年老的仆妇、门房,还有新雇来的几个园丁守着喜王府,其余的情况她都不知道。蔓枝不甘心,又拿起电话,经过几次努力,终于接通了东方造船厂的电话。接电话的是阮浩森,电话时断时续,但她还是听清楚了:钱府被强盗的飞机扔下的炸弹炸毁了,府里有三十九人不知去向,可能是被炸死了。老爷子已气晕了三次,他现在在会客厅的沙发上,像木头人似的不言不语,不吃不喝。
看来,他不能待在上海了,等晚上诗雄回来,我们将商量把老爷子送到重庆……蔓枝栽倒在桌旁的椅子里。这个悲惨的消息很快就被美仙告诉了鹓。鹓脸色惨白,泪水从眼眶里涌了出来,宛若断线的珍珠,直往两颊滚落。她从旗袍的大襟里掏出手绢,擦去了眼泪,对美仙说:“叫美娴去陪着姨外婆。今天风大,四川地区的空气潮湿,很冷,让她回屋去休息,等几天外公要到重庆来。”美仙刚刚离开广场,诗玮就来到鹓身边。他气喘吁吁地抓住鹓的手腕,眼泪“刷”地从镜片后流出来:“鹓姐,听说钱府被日本人炸毁了?”听诗玮这么一问,鹓的眼泪又流了下来。她浑身颤抖了几下,扑到诗玮的肩头上,两个人大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