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车里咆哮着,愤怒着,捶打着,猛然,他脑袋里一阵鸣响,身子晃了几下,便昏死在了座位上。外面的人见车里忽然不叫不闹了,从玻璃窗往里一看,钱昊钧已无声无息地蜷缩在座位上。司机立即打开车门,几个工人动手将他抬出来躺下,又是掐人中又是掐内关穴,不一会儿,他有了知觉,但仍然脸色惨白,呼吸微弱,脉搏细微。阮浩森见状,立即叫司机开离废墟,将他送到船厂会客厅里,叫大夫前来救治。日本强盗攻占上海的这几天,市区内的各种医院不是关门走人,就是堆满了日本伤兵。所以,市民被炸伤和枪伤,只能自行治理。幸好,钱昊钧只是气堵心肺,用药救治和休息了半天,他便脱离了生命危险。但此时的钱昊钧,仿佛已成了一个痴呆的木头人,只是反复叫着一个人的名字:“诗雄……诗雄……诗雄……”此时,钱诗雄正得意地站在松井石根面前,接受大日本帝国的皇家勋章。
松井伸着大拇指,大大地夸耀诗雄献出淞沪布阵图和东方造船厂有功,并亲手给诗雄写了两张手谕,一张是诗雄在上海全部攻陷后,可以任意进出日本皇军的军营和关卡,为松井效劳,另一张是给其父钱昊钧的手谕,表彰他对大日本帝国的贡献和署名可以在中国和日本进出做买卖的通关手谕。接到了松井署名的手谕,钱诗雄的两肋仿佛长出了翅膀,他想:“我们东方造船厂可以扬眉吐气了,可以把船舰卖到日本,卖到海外,可以大笔地赚日本人的钱,支持中国军队的持久抗战了。”他接受勋章和手谕的两只手微微颤抖着,把高出松井半个脑袋的头低到了松井的胸前,谄笑着表白:“鄙人愿为司令效劳,效忠于大日本帝国。”松井拍着钱诗雄的肩膀狂笑。得到了日本人嘉奖的钱诗雄,叫司机驾着挂有日本膏药旗的小车,兴致盎然地准备回到钱府去炫耀他一脚踏三船的妙计。当他到达苏州河边时,这里已是一片战争后的狼藉。他的心房一阵战栗,抬头四处瞭望,想找到那引以为骄傲的钱府。然而剩下的只有那坍塌的院墙和大门,依稀还有曾经雄伟庄严的钱府大门的影子。
他大步奔向大门后的瓦砾堆,想寻找到一个可靠的证据,然而,一切都是徒劳,废墟里一切有用的东西,连那烧焦的尸体,都被流浪街头的成千上万的乞丐翻了个精光。他心疼了,想到府里还有父亲和瘫痪在床的婆婆以及偌大一群仆妇,他们,他们到哪里去了?他跺着脚,呼天抢地地哭了起来。时间过去三天了。钱昊钧终日以泪洗面,痛不欲生。三天来他粒米未进,滴水不沾,原本高大的身躯早已变得形销骨立了。这天,在秘书钟宁静的劝慰下,他终于张开嘴喝了半碗莲子银耳粥。早餐后,他又让王晓勤和钟宁静把他扶到二楼办公室,半卧半靠在长沙发上,神情木然地盯着被日本人霸占了的一厢房屋。几个日本人架着诗雄来到办公室。诗雄一见钱昊钧,立即双腿下跪,以头碰地,号啕大哭:“父亲,我回来晚了,我回来晚了,钱府,钱府……”他再也说不下去了。钱昊钧慢慢地眯上了泪如泉涌的眼睛,挥了挥手,示意他出去。赶上楼来的阮浩森走近跪着的诗雄,拉着他的胳膊说:“大少爷,大少爷,你起来吧。老爷子刚好了一点儿,你又来气他。你先到客厅里去休息吧。”架走了诗雄,钱昊钧闭着眼睛,瘫在了沙发上。
钱诗雄到达客厅,停止了抽泣。他含着泪对阮浩森说:“日本人太不讲信用了,刚刚还嘉奖了我,却又把我的府宅炸毁了。松井的手谕还没有揣热,又把我抓进了宪兵队,不由分说将我痛打了一顿。在上刑架时,我掏出了松井石根的手谕,日本宪兵才把我放下来。”正在这时,一队日本兵走进了造船厂的大门,径直地来到阮浩森办公的二楼。走在前面的一个矮壮个子的日本兵冲着钱昊钧的办公室走去,对着钱昊钧“刷”的一声敬了个军礼,高声用汉语说:“我是松井石根部的侍卫小队长小泉次郎,受松井队长的委派,前来给你说明,你的府第是我军在轰炸抵抗军队阵地时,被无目标的炸弹击中的。你是大日本帝国和皇军的忠实朋友,松井队长特地给你指派了一处宅第,以弥补你的损失。”钱诗雄瘸着腿跟进来,一眼便认出了小泉小队长。他上前一步,想说谢过松井的话。还没有开口,小泉见是钱诗雄,回身也给他立正敬礼,诗雄回了礼。小泉说:“松井队长很感谢你对皇军的忠诚,特给你们指定了府宅,望能安慰你的父亲。”钱昊钧见诗雄与日本人混得如此谙熟,无声地挥了挥手,示意他们离开。阮浩森将诗雄和日本人让进了会客厅。
小泉进入客厅后,宛若老朋友一样攀着钱诗雄的肩,“哈哈”地大笑道:“皇军还没有给炸毁房屋的主人指派宅第的先例。你要把大日本帝国的恩宠,变成对天皇陛下更多的忠诚。”钱诗雄感激涕零地说了一番自己对皇军忠诚的话语后,便送走了小泉次郎和他带来的日本兵。阮浩森见钱诗雄的腿瘸得厉害,扶他坐进了沙发,担忧地说:“大少爷,看样子老爷再也不能继续待在厂里了。你要尽快想办法把他送出这悲惨的上海,不然,他的精神会崩溃,身体会垮下来的。”钱诗雄皱着眉,阴沉着脸,一声也不吭。阮浩森不好再说什么,只是在客厅里来回地踱着方步。不知过了多少时间,诗雄抬起头来,叹息一声,说:“现在日本军队正在大举地向苏州、南京进攻,如果父亲到苏州大姐夫家,虽然他们院宅宽敞,但苏州也会很快沦陷。姨妈在重庆,但重庆还在建新厂,房舍不一定好,加之水路、陆路都被日军封锁,行路不便。在松井队长给的宅第里,我想条件肯定好些。但父亲也许不会去,他一听到皇军,一看见刺刀就很痛心,很愤怒。所以,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定夺。”“你姨妈,哦,也就是你继母他们都在重庆?我觉得他到重庆去最好。
我想你可不可以利用日本人对你的友好关系,把他送出日军占领区,然后走水路乘船去重庆。厂里派王晓勤和钟宁静护送……哦,还有肖华藻肖大总管今天从广州回来,他给我通电话时我已经把钱府被炸的事情给他说了。他的妻子、他的十六岁的女儿可能都在钱府被炸死。他很痛苦和着急,我已经给他说了不回钱府,让他直接回造船厂。他现在家里无人,很伤痛,所以,叫他陪着你父亲,更能使你放心。”“你说的这些,都让我考虑考虑。若要送父亲走,我先要跟松井说一说。我很快也要到参谋部报到。” “那正好啊,你把这边的事办妥了,定下回南京的时间,便将你父亲带到南京,再送上船,是再方便不过的了。”钱诗雄拗不过阮浩森,只好点头答应说:“让我考虑好,我会很快答复你。你去做一下我父亲的工作,劝他想开些。血仇是会报的。上海在这三个月的时间里被炸毁了多少房子,炸死了多少平民,那都去气,还成?”“好,这边的事我会尽力做好,你那边也要快点。不然,日本人攻陷南京后,那就更不好走了。”“行,我抓紧办这事。”正说话间,肖华藻风尘仆仆地回来了,阮浩森给他安排了住宿,劝慰了他一番。他刚洗去了一身的灰尘,便去了钱昊钧的办公室。
敌机的轰炸日渐密集,邵力琛坐立不安。就在他从汽轮机厂回苏南的第三天,日军就占领了大上海。当天,栾顺民厂长给他来了电话,详细地谈了上海被占领的经过和日本武贤角荣中队长已占去厂里一栋房屋,并说是奉松井之委派,来保卫工厂的安全的事情。邵力琛得知这一消息,痛骂日本人的强盗野蛮。稍后,他清醒了些,马上又与栾顺民通了电话,安排了应对措施,并责成他全权负责汽轮机厂的所有事务。钱诗雄回来了,他是东奔西跑地忙了两天才回到造船厂的。他说松井理解他的处境,同意他回南京总参谋部,美其名曰是“理解”,其实是叫他潜伏,放长线,钓大鱼,他决定,只要父亲同意,他十一月十九日离开上海,把他们送上南京到重庆的客轮上,他将继续留下,参加南京保卫战,誓与国家和民族共存亡。十一月十九日天刚破晓,钱昊钧便起床了。近一段时间,他每天晚上都失眠,即使睡着了几分钟,不是惊悸就是噩梦。现在,他想开了一些,同意离开上海。钱诗雄的军车,那辆挂有日本膏药旗的小汽车在前边开路,后边是韩昌硕开的钱昊钧的小车。一路有松井石根的手谕,虽然冒着枪林弹雨,但行进还是比较顺利。
还没有到中午时光,他们已经到达了嘉定,再往前走,就是日军与国民党军队交战的前线。刚冲出日军严格检查的关口,钱诗雄便叫司机狠狠地扯掉了膏药旗,亮出了青天白日图样的国民党军队的军车标志。这样,他又顺利地通过了国民党军队的封锁线。来到南京城外的麒麟门镇,只见南京郊区已经是一团混乱,来来往往的行人和车辆,让人感到惶恐、沮丧。从上海撤退下来的戴着国民党军队军帽的大批军人们,则极度的懒散,疲惫,像刚溃堤的洪水,漫无边际地散布在长江沿岸。龙潭、砀山、江宁、燕子矶、栖霞山等重要关口和地段,已经被列为决战南京的军事阵地。百姓们早已逃去了南京的西北地区投亲靠友,这里实际上已经成为一个广袤的军营和前沿阵地。钱诗雄凭着参谋部将领的特殊身份,驱车在这个战前的长蛇阵地上,也是畅通无阻。本来是想接父亲在南京休养几天的钱诗雄,见到如此颓废的城市,心情陡的一阵惶恐,他决定尽快把父亲送到重庆。他费尽周折在保密局的同学的手中拿到了到重庆的船票,第二天一大早,便急匆匆地将父亲送上了沪渝号客船。邵力琛把丝厂和绸厂的女工们放了长假,只留下男工守厂,他也从喜王府邵宅撤退到了乡下的老宅里,静观苏南的风云变幻。
一个太阳惨黄的午后,几个日本兵闯进了邵家老宅。屋里几个正在玩耍的丫鬟、小姐惶恐地四散奔逃。日本人见到打扮得如花朵般漂亮的小姐和丫鬟们,眼睛放光,他们叫着,追着,很快便抓着了几个姑娘,在光天化日之下,便像野兽一样,撕开姑娘们的衣裙,按倒在地上。从小生活在富人家庭的女孩,个个都手无缚鸡之力,有的吓得晕过去,有的挣扎着呼喊了几声,根本无力反抗。门房找到了邵力琛和几个正在种花的男人。他们一听日本人来了,立即从假山旁的湖边撵过来,刚到客厅后的山坡,见到正在凌辱姑娘和丫鬟的日本人,举着锄头便冲了过去。一个日本兵见有人冲过来,提起裤子,拿起枪朝冲在前边的男人开了火。种花的男人倒下了,锄头摔在了沟边,手脚痉挛了一阵便翻了白眼,后边的男人惊骇地停止了脚步。
听见围墙里有沉闷的枪声,门外刚赶到的几个日本人,也持枪往大门里冲了进来。他们见是自己人放的枪,还有几个姑娘衣衫凌乱地在四处奔逃。走在前边的日本军人明白了,他霎时怒容满面,向着刚爬起来的日本兵扇了两个耳光,嘴里叽里呱啦说了几句。那个壮实的日本人立即“嗨”的一声立正敬礼,命令他的手下撤出了邵家老宅。后面到来的一队日本人里面,走出了一个戴日军军帽,穿着不伦不类对襟蓝布衣衫的青年男人,来到走在前面的日本人跟前嘀咕了几句,然后对惊恐万状的种花人说:“我们是松井石根派来邀请邵力琛经理赴宴的侍卫。对刚才发生的不幸,我们将报告松井队长,他们必将受到惩罚。”众人没出声,怒视着日本兵。赶到现场的邵力琛上前一步,面色冷峻地说:“我就是邵力琛。你们打死了我的花工,还这么伪善。找我有什么事,现在就讲。
”走在前面的日本军人倏地立正,给邵力琛敬了一个军礼,又满脸堆笑地叽里呱啦说了几句。翻译上前一步,恭敬地站在邵力琛面前说:“武贤角荣中队长说,我们到达苏州已四天了,今天才找到你。今晚,松井队长要见你,请你跟我们走。”“东家,你不能去,不能去。”花工们七嘴八舌地劝着邵力琛。邵力琛暗忖道:“我在上海和苏南有几个工厂,不能这么和日本人硬斗。‘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总有一天,中国人会把日本人赶走的。”这样想着,他向花工们摆了摆手,对武贤中队长说:“能得到松井的邀请,我不胜荣幸。我会准时前来赴宴。”翻译给武贤中队长嘀咕了几句。武贤以为邵力琛用的是金蝉脱壳之计,想了想又嘀咕了几句,翻译说:“武贤君说,请你立即跟我们一道走。”邵力琛拗不过,只得叫来甄大总管和小蹇,跟着武贤角荣来到了苏州吴江大酒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