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只妖。桃花妖。
满月的晚上,我的影子会变成一株桃树;我喝橙汁是苦的,而雨水在我嘴巴里是甜甜的;我不喜欢运动,我很害怕火,就算只是一只打火机也会让我心惊肉跳;而当我喜欢上一个人的时候我会……”
啊,谁打我?
我回头,表姐尤蓓蓓的大眼睛赫然出现在我面前。
她气得不行:“叶小萤,收起你那些怪故事,不然你休想再抄我作业!”
我识相地闭嘴。
目送她的背影离开,我悄悄吐了一口气。
没人信我的话,以前他们都当我是问题儿童,现在当我是问题少女。
很久以前尤蓓蓓会听会信,后来当她充满激情地把这些故事讲给她的同学听却被鄙夷孤立后,她就彻底站到了我的对立面。
现在,我只能把它们讲给我的表弟听。
他不反驳不怀疑不提问,有时还会笑一笑以示他心情不错。
我对这个听众很满意,虽然他只有两岁半。
我现在住在姑姑家。因为我爸爸长期住在中科院,而我妈妈,她在山上。
哦,我想你八成理解错我的意思了,我的妈妈她活着,而且活得生机勃勃郁郁葱葱。
因为她是一棵树。
看,你还是不信我,可是这是千真万确的。
当然她以前不是一棵树,虽然她生来是一棵树,等等,我有点乱了,让我整理整理,慢慢说。
我妈妈在很久很久以前,最开始的时候,她是一棵树,后来就变成了妖精,人们管这叫修炼成精,可爸爸说这其实只是一种进化。就像人是猴子变的一样,虽然有点更加玄乎。
她做妖精的时候可拉风,只要她想就可以变成各种形态,还能隐形,飞檐走壁,穿墙入室,不留痕迹。
后来的某一天她爱上了我爸。
哎,聪明的你一定已经嗅到了某种特别的气味。
是的,那些神话和传说里,一说到妖精爱上凡人,得,我们已经完成了一个杯具的雏形。
妖精要和人在一起,就必须变成人。
而变成人,就必须和某种力量缔结某种契约。
我不知道他们具体怎么操作的。我想在这一点上你得体谅我的语焉不详,因为毕竟在我出生时,我妈已经是个看上去如假包换的人了。
后来的后来,我妈为了救在车祸中出事的老爸,违反了约定,用了只有妖精才能驱策的法术,所以,她又被惩罚变回了一棵树。
我妈妈的爱情生不逢时,如果她爱上一个古代的人,她也许会生下一个奇人异士,比如像白素贞她儿子一样,十八年后,长成一条好汉,杀回故乡祭塔救母。
可惜的是,她只有我这么个不太成器的女儿。
所以,让我妈妈回复人形的任务就落在了我老爸身上。
我老爸是中科院地质部的院士,当年随队在陕西某处勘探石油的时候,在一处破旧的院落里,结识了我妈。
现在,他吃在中科院,住在中科院,以院为家,我已经快两年没见过他。
我不怪他,因为他是在钻研如何让我妈变回人的法子。
只是,我越来越发现,我有些想他们。
换句话说,我有点孤独。
今天满月,我抱着香古拉坐在树上看月亮。
香古拉是一只黑猫,我捡到它的时候它满身伤口,不过现在已经皮光水滑。
我摸摸猫咪,看看月亮,叹了一口气又一口气。
我遇见了难题。
我喜欢上了一个人。他叫苏小苏,坐在教室第三排第五行。
我在教室的第八排,靠墙,每次转头去看老师的板书时就能看见他的侧脸。
他生气勃勃元气十足,像一棵挺拔茁壮的小树。
我喜欢他,想更靠近他,知道他更多的事情,可是没人教我应该怎么办。
我不敢告白,因为还有另外的事让我烦恼。
比如即使月亮圆得像足球,我的影子也已经无法变成桃树的样子了。这是两年前发生的事,那时我刚准备好,让尤蓓蓓彻底分享我的秘密。在那之前,我只给她讲故事,从不让她有机会接触我的影子。
可我的影子它突然就变正常了。
我当然不是想做个异类,可是这件事让我很恐慌,因为我发现我对我的身体一点也不了解,更无法控制。
谁知道我会不会明天一觉醒来就变成一棵桃花树,还挂着两颗桃子?
这是我青春期独有的噩梦,每天早上醒来我都要先摊开双手,确认它们不是树枝,才有勇气起床。
所以我没有朋友,更别提和喜欢的人告白。
天知道我和别人拥抱亲吻了会变成什么东西,青蛙王子的故事我可是熟得很。
我的身体像一个谜语,没人告诉我答案,我一点线索也没有。
小时候我发现我影子的秘密时,妈妈对我说,等我十六岁的时候,告诉我所有的事情。
可她还来不及对我说清,就变成了树。
爸爸在去中科院之前和我断断续续说了一些,不过多数是关于妈妈的。
我想对于我的发展他其实也不了解,因为在生物学上来说,我算是一个新品种,人妖——真正的那种。
也许你要说,没有了特殊的影子,我其实只是一个普通的十六岁少女,我只是在庸人自扰。
可是其实还有一件事,它让我不知如何应付。
我摸摸香古拉,把它抱到脸颊边,轻轻蹭,这样就好像有一只温暖的手在安慰我。
我说:“咪咪,你知道吗?当我喜欢一个人的时候,我就会变得很香。”
哦,别以为这是件很浪漫的事。
当我看苏小苏一眼,我的身体里不知道哪个角落就会噗一声,好像冒出一个气泡。
然后这些无形的气泡会从我的嘴巴里,鼻子里,耳朵眼里钻出来。
这时我的同桌会白我一眼,她以为我上课偷偷擦香水。
然后我就像做贼一样埋下头,不敢再看苏小苏。
哎,你能指望我怎么做呢?
难道敲敲我同桌的头,告诉她,少大惊小怪,这不是安娜苏,这是天然的桃花香,因为我是半棵桃花树?
我想那样她会晕过去的。
我遇见他的时候是在蒙奇的店里。
我很喜欢这家介于杂货铺和小型超市之间的百货店,它常常卖一些与众不同的东西。
比如我曾经在一堆方便面的中间找到过一把桃木剑,还有桶装油后面的埃及戒指,散装巧克力糖堆里的水晶球。
还有香古拉,它那时缩在门背后,遍体鳞伤,浑身发抖。
我看见它第一眼就觉得它是我的,我要把它带回去。
后来它成了我唯一的伙伴。
所以我喜欢蒙奇的店,没事也要晃过来逛一逛。
这天我去的时候,蒙奇在看电视。
他喜欢看电视,什么节目都喜欢,连广告也兴致勃勃。
那时是傍晚,店里的客人只有一个。他靠在柜台边,在吃奥利奥。
他穿着蓝色的高领毛衣,头发长过耳朵,散下来,遮住他半张脸孔。
他拿奥利奥的手指真好看,颀白如青葱。
我拿了一包薯片和两个橘子,走到柜台前。
我说:“结账。”
蒙奇转头来,笑嘻嘻地点点头。
蓝毛衣也向我侧过头来,我感觉到他的视线,也去看他。哎呀,他的眼睛可真漂亮。
我竟然没有认生,对他笑了笑。
他愣了一下,又继续回头去吃自己的饼干。
怪人一个。这么巧,我喜欢怪人。
我说:“你好,我叫叶小萤。”
我这么主动大方,简直完全不像我了。可是他没有回答我,一点不想搭理我。
蒙奇说:“他不喜欢人家叫他的名字,你叫他小哥哥吧。”
蒙奇脸上玩味的笑让我肯定他们只是想逗我玩,于是我抱着我的东西扭头就走。
我的手却被抓住了。
蓝毛衣一只手抓着我,另一只手从口袋里拿出一样东西。
是条红绳项链,链坠是一颗兽类的牙。
他说:“送给你。”
我依然板着脸:“别人的东西我不要。”
蒙奇说:“收着吧,你的小哥哥可不随便送人东西哟。”
嘿,他什么时候成我的啦。可是蓝毛衣的眼神好真挚,像潭水一样清透。
我无法拒绝,伸手接过那个怪模怪样的项链。
这牙齿真瘆人,可是我却有点喜欢它。我也是个怪人。
我对苏小苏告白了。
我说:“班长,做我男朋友吧,不然我做你女朋友也行。”
我就像没有学会走,就一下子能飞檐走壁。天知道我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大胆。
苏小苏可能前一天还叫不全我的名字,今天就遭遇我这样惊动的表白,他的表情表示他有点被雷到了。
可是苏同学是善良的,他说:“我考虑考虑。”
我忐忑不安地等着一个结果,好像等着一锅包子出炉。
我不知道它们是甜馅儿的,还是鲜馅儿的,还是苦的。
几天后,我知道,锅里其实根本没有包子。
那天是运动会,苏小苏报了一千五百米长跑。结果他有些高估自己的体能,跑到最后一圈的时候他摔在了跑道上。
他气喘吁吁地看着一个个选手都超越了他,难过地闭上了眼睛。
我看见他难过,也有点悲伤,脑子里一时发了水,就冲了过去。
后来不管我如何回想,我都无法想明白,我怎么可能背着一个高我一个头的男生,跑了两百米,还拿了第三名。
我只记得站在终点线的裁判脸上惊愕的表情,他的嘴里简直塞得进一只鸭蛋。
虽然是第三名,可是苏小苏并没有奖牌可以拿。
他坐在保健室的床上,洁白的床单映得他的脸雪白。
他说:“我不会和一个比我力气还大的女生在一起。”
夏天的阳光从窗外照进来,明媚得要命,我的心里却有一棵树,兀自落尽了叶子。
我垂着头,从苏小苏身边走开。在门口,遇见了我的同桌。
她拿着一瓶运动饮料,微笑着,和我擦肩而过。
我回头,看见她和苏小苏聊天的样子,他们愉快地笑着,脸颊飘满莫名的绯红。
原来,我的锅里没有包子,包子在别人那里。
尤蓓蓓开始晚归,化妆,听摇滚乐。姑姑总和她吵架,姑父说别急别急,她只是叛逆期到了。
人类会在生命的某个时段想跳出框框,可是我觉得其实他们更喜欢规矩。
比如谈恋爱最好是男生对女生,男生应该比女生高些,如果女生比男生强悍就不太妙。
苏小苏是框框里的男孩。我能想象如果我告诉他我的故事后,他一定会说:“我怎么可能跟一棵树在一起?”
说这话的时候,他一定皱着脸,不再像一棵树,而是霜打的茄子。
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