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夏天生的,我有一个哥哥,他出生那天下了很大的雪。
张夏羿从小就是个话篓子,和她做朋友首先得要有一双好耳朵。
每交到一个新朋友,或早或迟,她总会这样说:“我是夏天生的,我有一个哥哥,他出生那天下了很大的雪。”
如果你顺藤摸瓜接了话,事情就有点不妙了。那种时候,张夏羿就会打蛇随棍上,完完全全地打开了话匣子。
于是,在几十分钟到两个小时的不等时间里,你基本会知道张夏羿的喜好梦想成长环境家庭背景。最明显的是,你一定已经记住了一个人的名字。
张雪冬。
张雪冬是比张夏羿大两岁的哥哥。在你记住这个名字的时候你同时还会对他产生无比的好奇和热情。你会想看一看这个在张夏羿心目中天上有地下无的男生长得什么样子。
如果你又顺水推舟去打望过这个男生的话,你十有八九会大失所望。
因为在张夏羿口中可以媲美王子的张雪冬,其实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小学六年级学生。
他很矮。虽然从他手脚和身体的比例来看,他未来的身高发展潜力还是十分充分的,可是他厚厚的眼镜和有些暴突的牙齿看上去就没救了。
也许你为人直肠通肚,忍不住实话实说,哎呀,他看上去真像一只戴了眼镜的兔子。
好了,你可以和张夏羿说拜拜,道永别了。这辈子,你别想这小姑娘再正眼瞧一瞧你。
而如果你沉吟,然后犹豫,然后终于挤出来一句,嗯,是很不错呢。
你就会看见张夏羿的笑脸。这个十一岁的被宠坏的小姑娘的笑脸也许会让你觉得你这个谎撒得物有所值。
她的眼眯眯的,像最新鲜的月牙,脸颊上仿佛开满山茶花。
如果你正在犯文艺病,也许你会在心里默默这样想:
唇红齿白,粉雕玉琢,莫此为甚啊。
她高兴的时候喊他哥哥,不高兴的时候喊他冬冬,非常不高兴的时候喊他张雪冬。
国有国花,市有市花,如果要给双溪镇也评选个镇花的话,十有八九应该是山茶花。
张夏羿家的院子里就种了好几棵茶花树。
花期的时候,红红的朵,淡淡的香,家里面店的生意就会变得特别好。
张夏羿的爸爸在县政府做事,百无聊赖的妈妈就在镇上开了一间面店。
家里两层小楼,一楼和院子卖面,楼上当做住家。
这一天,张夏羿从楼上下来,对院子里的妈妈喊:“妈,张雪冬呢?”
对哥哥,张夏羿高兴的时候就喊他哥哥,不高兴的时候喊他冬冬,非常不高兴的时候喊他张雪冬。
妈妈正给人上牛肉面呢,没空搭理她:“不晓得。”
张夏羿就气鼓鼓地走了出去。
走完了镇上的长街,她上了田埂,远处是郁郁葱葱的麦苗和各种各样的蔬果杂草。她吸了一口这悠然清新的空气,心里的不平之气完全平复下来。
于是她拿出荷包里被七折八折的信。信封上写着钟雪凝三个字,后面还画了一支箭和并列的两个爱心。
那个时候学生间流行这样一箭两心的图案,刻在桌上,写在纸上,代表我想和你心心相印。
真老土,真肉麻。
张夏羿皱皱眉头。
她又想起过年陪爸妈回去给爷爷扫墓时听人讲的事情。像每一个资讯不发达的地方一样,这里的人的八卦消耗对象都是隔壁邻居家长里短。
而张夏羿印象最深的却是那个兄妹因为分家反目成仇的故事。
讲这个事的人还追忆了一下当年两兄妹怎么互相推让唯一的上学机会的事。
她还记得那时爸爸回头来状似不经心地看了她和张雪冬一眼,有些感叹:“孩子大了,就各有各的心思了。”
张夏羿平时大大咧咧没心没肺,却不知怎么把这个故事听进了心里去。
然后她的噩梦里,除了鬼怪和毒蛇之外,就多了一个情节。
她梦见张雪冬静静地看着她,眼睛在镜片后面冷得像深冬的雪,然后他转身,不听她的呼喊和哭叫,一往无前地离她而去了。
现在她骤然看见张雪冬抽屉里藏着的这封信,心都凉了一半,好像噩梦向她吹响了进攻的号角。
她的哥哥就快变成别人的男朋友。她不再占有他心里的大部分空间。他对她所有的好都会大打折扣,然后慢慢消磨殆尽。
她觉得这是一种背叛。她想问问张雪冬,可是现在她突然想起班里徐柔柔的哥哥徐柏川正在和县里技校的女生谈恋爱,徐柔柔也没有不高兴呀。于是她想悄悄撕了这封信,最终却没有那么多勇气。
等她回过神的时候,她已经站在钟雪凝家门口的树下。
钟雪凝回家的时候,张夏羿喊住了她。
张夏羿把信递给她:“我哥哥给你的。”然后转身飞快地跑了。
钟雪凝是哥哥的同班同学,她说话柔声细气的,也不爱发脾气,她未来应该可以和她相处愉快的,张夏羿想。
回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妈妈在厨房煮饭,张雪冬在客厅看书。
吃完饭,张夏羿不和平时一样,缠着张雪冬下五子棋,一个人,怏怏地往楼上走。
过了一会,张雪冬在外面敲门:“夏夏,你的牛奶。”
她开门,接过牛奶,咕嘟咕嘟牛饮而尽,然后哗地一下就要关上门。
张雪冬抵住门:“夏夏,你怎么了?”
张夏羿眼里汪着一面湖,难过像一只船,在里面东游西荡,一个不小心就要跌出眼眶。
她说:“冬冬,我们会不会吵架?会不会变成仇人?”
张雪冬伸手帮她擦去她嘴唇边蹭上的一圈牛奶,轻声地说:“你永远都是我的妹妹。”最宝贝的妹妹。
当然后面这一句张雪冬没有说出来,他是男孩子,他不允许自己那么肉麻。
那个时候,她就知道,世界上最不可相信的就是一定和永远。
这天是张雪冬和同桌做值日。
刚扫完教室两排,就看见一个女生哭着冲了进来。
是季馨,张夏羿最好的朋友。她泪流满面惊魂未定:“雪冬哥哥,快去水库。夏夏和徐柏川打赌,现在跳进水库了。”
张雪冬拔腿就往外跑。跑到楼梯间才发现扫把还在手上,马上扔了继续拼命跑。
水库在学校后面,平时老师千叮咛万嘱咐不许学生靠近,现在却聚集了好大一堆人。
跑近了,才看到水里真的有人。只是那人浮浮沉沉,他并看不真切那是不是张夏羿。可是已经明显看出她已经有溺水的迹象。
水库静谧深泓,像一个巨大的满溢馋涎的嘴巴,随时准备吞没靠近它的生命。
大家都不敢接近,连最大个头的徐柏川都开始脸色发白。
张雪冬跑到水库边,这是一个水泥台,台周围附着着满满的青苔和地被植物,滑得像鱼。水里的人想要爬上来简直是不可能的事情。
他没有贸然跳下去,只是蹲下来,身体尽量后倾,然后向水里伸出手,大声喊:“夏夏,抓住!”
被救上来的张夏羿躺在地上吐水。水吐完了她开始发抖,深秋的水温让她现在冷得像一坨冰。
张雪冬很快拉起她,背在背上,咚咚咚地往前走。
他脸上脖子上都是密密麻麻的汗珠子,滚烫滚烫。张夏羿把脸贴近他的颈子取暖,舒服得闭上眼睛。
“哥哥,我和徐柏川打赌,我在水库里游五分钟,他就再也不叫你大近视大龅牙书呆子了。”她声音轻轻的。
从把她从水里拉上来,张雪冬的嘴巴一直抿得紧紧的,一句话也没有说。她知道,他是很生气很生气了。
他还是没有说话。
快到家了,他才开口:“回去就说你是失足落下水的,不然爸一定得揍你。”
她点头。也不再埋着脑袋装小可怜,抬起脸来贴住张雪冬的脸。嘿嘿,她就知道,他不会真的和她生气。
那一次,张夏羿生了一场极其严重的大感冒。
她有时候是晕的。有一次她迷迷糊糊听见张雪冬在她床前,摸着她的脑袋,在她耳边对她说:“夏夏,我会回来的。你不要难过。”
她以为是一场梦。醒来的时候才知道那是真实发生的。
张雪冬离开了张家,去了省城。因为他原本不是姓张,十三年前,他一岁的时候,被保姆拐走,流落到双溪镇,被张夏羿的爸爸妈妈收养了。
张夏羿初初听闻这个消息时,哭得快要背过气来。她甚至像小时候要不到心爱的玩具时一样,躺在地上哭得声嘶力竭:“把我的哥哥还给我!把哥哥还给我!”
冬去春来,张夏羿不再耍赖,因为她知道耍赖没有用。
爸爸妈妈是真的不知道张雪冬的联系地址和电话。那家人给了他们很大一笔钱,要求彻底断绝关系往来。
钱爸爸妈妈没有要,他们是真的爱张雪冬。特别是爸爸,张雪冬走了后,他就常常唉声叹气,连最爱看的电视节目也不再有兴趣。不过对方意见很坚决,他们又有什么办法呢?
这时张夏羿反而冷静下来。她开始一项默默的计划,就是等待。
因为张雪冬说过,他会回来的。
可是夏天到了,秋天又走了,再一次冬去春来了,张雪冬却一直没有再出现。
有一天,张夏羿起床的时候,她突然记不清楚张雪冬的样子。他可爱的龅牙,他眼镜后面温柔似水的目光,都不再像以前一样历历如绘。
那个时候,张夏羿就了解了,这世上最不可相信的就是一定和永远。
因为,连星星都会陨灭,张雪冬都会说话不算话,那么还有什么事会恒久如常呢?
有一天,他真的成了王子,乘着香车宝马,绝尘而去。
再见到张雪冬已经是三年后。在高中的迎新会上,他作为三年级的迎新代表上台致辞。
他长得更高了许多,远远看去,挺拔而青葱,像一棵四月天的木棉树。
因为牙箍的关系,他说话有些含糊,不过那并不能影响他举止和表现的出色。
他发言完毕,台下掌声如潮。
张夏羿看着旁边的女生拍得双掌通红,有些伤感地低下头来。他已经不叫张雪冬,而改姓秦了。
秦雪冬。她感觉,如此陌生,又这样熟悉。
如果是三年前的张夏羿,她会即刻马不停蹄地跑到他面前。哭也好叫也好诘问也好,总之一定用最快的速度让他注意到她,并对她解释他言而无信的理由。
可是现在的张夏羿已经长高16公分,克制隐忍的功夫也升高两个段位。
她坐在原位,抿着嘴唇,挺直背脊,像一只心有所待的白鹤。
半个月后,张夏羿在校门附近看见秦雪冬。
这一次,她的等待到了极限。她揪着书包带,喊他:“冬冬。”
他回头。
他绕过三个人,越过一个石头两个坑,走到她的面前。
他已经不戴眼镜,一双形状美好的眼睛沐浴着夏末的夕照,亮得醉人。
他对她笑,叫她:“夏夏。”
他的声音轻如云烟,辨别不出什么情绪。不像分别了很久,也丝毫没有思念和愧疚。
张夏羿憋在心里的话就哽在了喉咙口,一个字也问不出来。
秦雪冬问她想吃什么,她怏怏地说,想吃牛肉面。
他熟稔地带她到学校背后的饮食街。是一间窗明几净的面馆。
不知道说什么。他在淘筷子擦桌子,她就一直盯着墙上的电视看,播放的是她喜欢的动物世界,她看得不知所云。
面条送上来,她刚拿起筷子,秦雪冬就把碗推过来,将牛肉都过到她碗里。
有时一个场景,记忆就会连珠带炮地涌回脑海。
那时通常也是下午放学,面店生意太忙,妈妈没有得闲煮晚饭,两个人就坐在茶花树下吃面条。
她极其挑食,光吃肉不吃面。趁妈妈不注意,他就把碗里的牛肉都给她,顺便挑走一些面条。
她毫不谦让,谢都不谢,埋头就哼哧哼哧地吃,非常理所当然。好像他对她好,从来都是天经地义。
张夏羿抬头,再也忍不住,就要问出心里的话,秦雪冬的手机却突然响起。
他接通,说了两句,然后看向窗外。
张夏羿随着他的视线看去,落地窗外的马路上,停着一辆宝马,车门边站着一个女生,正对他们笑着挥手。
挂了电话,秦雪冬说:“夏夏……”
张夏羿对他笑:“哥哥,你有事就走吧。我吃完再走。我在高一七班,我也知道你在几班,随时都能见面的。”
秦雪冬走了,张夏羿的笑脸垮下来。
她想自己真是有些虚伪。不过她又能怎么说呢?秦雪冬接了电话后的紧张那么明显,她无法做它想。那个漂亮的精致的女生对他一定有非同一般的意义。
张夏羿埋头继续吃面。
吃了两口,她把剩下的面拨到对面碗中,喝干净汤,就感觉胃都满了。饱得想哭。
虫子会变成蝴蝶,鲨鱼会变成鱼翅和刺身拼盘。
张夏羿打电话回家,说她见到了哥哥。爸妈的反应很惊喜,爸爸的声音甚至带了哽咽。
于是张夏羿开始打一个小算盘。
可是那天之后,她就没有再见过秦雪冬。虽然同个学校,可是不同教学楼,中间隔着一个树林和一个人工湖,就好像隔着了天堑银河。
她想去他班上找他,可是怕遇见那个女生。她不想给他惹麻烦,让他为难。
星期天,她在校园网的论坛上发了一个帖子。
题目颇有点秘密接头的意思:菜青虫,还记得豌豆荚上的毛毛虫吗?
她一直守在网吧,中午吃了炒饭回来,发现有人站短她。
她点开。
夏夏,是你吗?加我Q,你在哪里?
她心里升起一股暖意。他还记得,他们说过,他们是一条绳上的虫虫。
她在查找里输入他留下的几个数字,点了下一步,然后她眼中就起了一层滚烫的薄雾。
他的网名很简单,他叫summer。
哥哥,国庆长假和我回去好吗?爸妈很想你。
那边迟疑了一会。
长假我有事,下一次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