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眉目如漫画,眼眸漆黑清亮,我看见自己在那里面的倒影。千展说,洛颜,你是好女孩,看得到你的人会爱你如宝。我泪如雨下。
于是,我想象自己是一朵暗夜姜花,徐徐绽放唇角,微笑。
心里小小的声音在说,让他爱上我吧,真的不想继续为千展的神伤而神伤。
他轻柔托起我尖削的下巴,眼角软如蕊的线条。他叫我,小孩,迷路了吗?
他说,我叫翟涯,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帮你。
我当然,愿意。
翟涯是个耀眼的人,即使他总是素净地穿雪白衣衫。他没有不良习性,不喝酒,不吸烟,却喜欢吃彩虹糖和躲在咖啡屋的角落吃今明后。
他和他的喜食一样,是个单纯得微甜的人。让人恍惚怀疑这是从哪个天堂落下来的纯白天使。
他说这个比喻让他毛骨悚然。我不是天使,你是。如果我是天使,地狱就是天堂。他如是说。
不对,应该是,他写。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他会和我一样,用纸和笔来说话。
他问我的过去。我说我是孤儿。再无下文。他就不问,体贴得让人心酸。
为什么爱我。我问过一次。
粉色茉莉花香的便签纸上,他的字大而清明。就,是,爱。
我眼眶湿凉。
爱,这般电光火石,哪里来得及讲条件。
我对千展不是一样?
只是为何我们的爱都像夜半楚楚的昙花,绝美,却不见天光,也无知音的吟诵回响。
阿盛的舞跳得好,在舞苑里如奇葩绽放,省城比赛里她过关斩将,轻松将全国比赛的入场资格拿到手。
阿盛去北京前的饯行宴预备在情人节开,舞苑和学校的好些人都来参加。
大家都带来男女朋友。阿盛看我空荡的手肘,笑着揉揉我的头,早知道今天我就扮梁山伯了,英台。
千展也是一个人,臂弯抛空。眼底愁色依然如海。
我站起来,走到衣香光艳地带,在那里,我看得见门口出入的人流。
直到翟涯进来。我发信息告诉他,我要参加朋友的晚宴,不能陪他过节。
他却来了。果然来了。
他自然看得见旁人对我格格不入衣衫诧异的注视和议论。
他扫视四周,然后向我伸出手来,小孩,我们回家。
我背对阿盛和千展,心下苍凉。我不知道我有没有将爱的报复实施成功,看,我也是有人喜欢和心疼。他说过,看得见我的人会爱我如宝。可是这一刻我心口更深刻的触感是疼,蔓延开来,泛滥如潮。
许是我眼底的泪光惊动到翟涯,他走过来,手指穿过我纷披长发,温软的掌心扶住我的后脑心。
我细看他,用旁人的眼光,那是太过俊美的容颜,足以让任何女子抛却矜持,甘心沦陷。
我在心里不停地说,翟涯翟涯,不要喜欢我,你值得更好的女孩子。可是他的吻毫不迟疑地落下来。姜花一样冰凉和芳香。
我闭眼,把痛楚躲藏。这是劫,好多人的劫。我知道,可是我停不了。
我想起翟涯的话。如果我是天使,地狱就是天堂。
. 没有女子可以逃过爱的蛊惑。因为,爱是水,她们是鱼。
阿盛去北京,千展离开阿盛,也从我的生活里消失。只是常常还有星点的火花在梦回时燃点在心上,是不能甘心就此寂灭的愿望。
看见翟涯,我会不自觉地难过和闪躲。我利用他,我将千展手里拿向我的利器复制过来,转身插进翟涯的生命。
我知道那有多痛,我怎能狠心如斯?
我去找他,在曲曲绕绕的街巷里茫然地走。
我惊慌地拍掉伸到我脸上来的手,夺路而逃。
慌乱中我撞到一个人,他死死地压住我的头在他的肩头。冰凉的芳香。我信靠地闭上眼,动荡的心跳渐渐平复。
滚!糖一般甜软的嗓音骂起人来凛冽如刀。
身后的人仿佛在继续打量,翟涯不知将什么一把掷过去,那人终于死心离开。
你怎么在这里?他将我的脸轻轻托起。
我将他微锁的眉心抚平,手越过他精致的肩胛,在他的背上一笔一划慢慢地写。我来见识你的地狱。
他放开手,你知道?
我点头。不知道如何开口接下来的话,掩饰地转身去看,他扔出去的是他的手机。我帮他捡。屏幕一定是摔坏了,一直莹莹闪亮。
呼吸蓦地艰涩起来,我赶紧在兜里找喷剂。哮喘的感觉是与死亡为邻的模样。你不知道这一口气的下一口是不是还来得及吸进。
找不到。翟涯从身后扶住摇摇欲坠的我,霸道地转过我的脸,贴近我的嘴角。
我想死都不要他的气息,可是肺部急速扩张收缩让我只能不断吸入那微凉的味道。
我咬紧他的下唇,有血腥甜入肺。那是不是就是我灵魂的气味?
挣扎中,我没有发现颈上的红丝线倏然松脱。那是阿盛给我系便签本的,她说,红色,辟邪。
在医院我看见阿盛,如往日一般秀净美丽。知道我要来,她特意撤去屋子里海洋一样汹涌的花束。
她和以前一样对我细心而柔软,只是我无法想象在满屋繁闹的花海中她寂寂的眼神和雪白的容颜,是如何地凄凉。
她撸起蓝白相见的裤管,我看见她的右脚,曾经皎白光洁,脚趾温润如珠,而今,它们却像半干的花,兀自頽萎。
我奔涌的热泪滴滴打在她的脚面上,滚烫,只是它已无知觉。
阿盛在比赛过程中摔倒,我闭上眼睛仿佛可以想象那一幕。她高高地跳起,像无数个下午在舞蹈室里,优雅绚丽,如一只高傲欲飞的天鹅,接着重重地摔下。
那一刻,她在想什么。
是不是,爱人已逝,自由得来又有何用。是不是,曾心痛难抑。才会发生这样从无失手的意外?
阿盛捧起我的脸,颜颜不要哭,你当我是美人鱼啊。丹麦的那条用声音交换一双腿,我用一只腿交换心的自由。虽然爱是破碎,我却在这劫难里看见新生。你信我,我走出来了。
我只是沉默哽咽。连一句安慰的话语都无法说给她看。
阿盛曾经说过要带我当嫁妆,我说我会为她嫉妒成狂。
当时的我们真的不知道,我们将会为彼此而遍尝彻骨的情伤。
我想起,那天黄昏那张脸。阿盛项链坠子里的相片,有人笑得灿烂。他眉目如漫画,眼神清亮,漆黑如镜,照得见他注视的人的影子。他叫翟涯。
如果不是翟涯手机里阿盛的信息,我根本不可能知道她的境况。
她说,涯,你好好待颜颜。我没有请求过你什么,就这一件。当你欠我一条腿的代价。
那是一个月前的消息,翟涯却瞒住我,不让我知道。
翟涯,这个男孩子,就是阿盛的孤寂,从十岁开始,比我对千展的心还要长久,女生总是出乎意料地早熟。
我曾经以为她孤高如兰,可以摒除爱情,过得云淡风轻。
可是后来我才知道,没有女子可以逃过爱的蛊惑。因为,爱是水,她们是鱼。
.你没有错,我也没有,错的只是时光轮序。如果我先相遇的是你。
阿盛说,翟涯虽然在道中混,可是他有一颗澄净的心,你拉回他。那天我第一次看见他和你在一起我就知道,你可以。
我不可以。我原本以为我将翟涯抢到手,阿盛就会断了牵念,就会和千展在一起。可是结果却是阿盛失去了芭蕾,远离了自由。
我怎么还敢自以为是,怎么敢?
翟涯说我们去看电影,我们还从来没有一起看过电影,声音低沉浅闷,我想想,终于答应。
不能说的秘密,只是那个名字,就让我移不动脚步。
电影院里,我嘶声低泣。我想起十二岁那年的太阳。
我只是想在被阳光耀暖的水里让小鱼吻我的小脚丫子。可是水涨得那么快,我惊慌失措中来不及爬上岸。
我以为我会就此沉入水底,穿越那寂灭变换的光影去另一个世界找我的爸爸妈妈。
可是在我几乎咽下最后一口气的时候,一双温暖踏实的臂膀将我捞起。
那是我和千展的第一次相遇。因为救我,他的下颌被江边嶙峋的石磕出印记,当时血流如注。我说,你喝三鲜汤会漏水。
他的手轻轻抚住我的眼睑,不让我看见那触目的血腥。他将手指触到我的嘴上,他说,今天的事,谁都不要说。
他是附近中学的学生,他只是不想因为这对他来说普通的举动却可能被大家津津乐道的事情打扰了生活。
可是他不知道,我竟然,从此,失声。阿盛说我是倔强的家伙。可是她不知道那是因为我想保有那一份福利院阿姨们所无法带给我的独一无二的温暖和安全。是和家一样馨香的味道。
黑暗中,我呜咽,像一只流浪的小狗。
翟涯的手伸过来在我的脸颊旁边,却终于落落地收回。
我差点一把抓住那双修雪微凉的手,最后却忍住了。
我泪流如泉,在恣肆的眼泪里第一次面对我的心和感情,终于明白那多年的执着只不过是因为眷念那成长路上漫长灰暗里的一点温暖和明亮。
而我爱的。我的左手旁边,就是他的右手。
翟涯曾经问我,我做错了什么?
我迷惑。他说,在你眼里我看不见爱。
你没有错,我也没有,错的只是时光轮序。如果我先相遇的是你。
然而我还是庆幸的,我及时领悟到自己的真心。
翟涯,你等等我,就一下,我回来就会告诉你,告诉你我发现爱情的心。
我在千展的学校找到他,他正要去图书馆。他在筹备他的毕业论文,他是真的看到其它颜色了,我想。
而我特意来,只为了道一场迟到的感谢。
我欠他的,是谢谢,而不是,爱。
.我回头,只来得及看见清风回荡,一天,一地。
半年后,阿盛已经考进一流的医科大学,在南国,有繁华佳树的地方,她将在那里换一种方式,继续她的自由之旅。千展工作的地方也选了那里,他的心,一直一直没有改变。
而我正忙着办理去西班牙的签证。我和阿盛都没有想到,后来远走的那一个会是我。人生总是充满了无穷的意料之外。
翟涯,翟涯。他呢?这个白衣飘飘的少年郎。
如果可以,请让我只讲一次,然后帮我,和我一起,把故事里的那一段血色忘记,永不记起。
那次电影是我们恋情的终局。因为翟涯捡到我失落的便签本。就是那一本,血色痕迹,落满如年少时决绝伤痕颜色的本子。
那上面,是我自以为是的告白和盟誓。我曾经在事后揣度过翟涯看见那些字迹时的心情,我,愁肠百折,不知道,他是如何。
可是因为如此,他和我说分手。
他说,你问我为什么爱你,我想想,那太早了,大概是在披萨屋那一次吧。
是的,那天让阿盛激动起身的人就是翟涯,他也在那里,和人干架,那一只横空出世的沙拉碗便出自他手。他说,从未看见那样坚决明亮的眼睛。所以才会在第二次相见时决定不放开我。
我早知道你喜欢的不是我,可是我想不到你竟然爱他那么深,深到写血书的地步。我有些绝望了,你让我离开一阵,如果我忍受不住想念,那样说明我爱你胜过爱自己,那时我就会回来,然后永远不再离开。
笨蛋!我拿着他的信在夜色笼罩的城市里奔跑。他,傻到用血写的信。
我无法接受如此荒诞的分别,在城市里四处奔找。未果。终于在一个凌晨,在拄着拐杖等在白杨树的阿盛面前,痛哭失声。
他,再没回来过。
阿盛说,翟涯在第二天晚上就后悔了,他回来找我。在路上遇见那次围堵阿盛的那帮家伙,他们是道内的宿敌。他们曾经以为阿盛是翟涯的女朋友,所以才有那次剧院外的惊魂。
而后来,他和我在一起,不再在身边带任何人,怕吓到我,也怕我发现他如天使般的纯洁背后的真相。
那些人开始以为他在设计耍手段,后来发现他果然只有一个人。于是拦截埋伏他。
那夜似乎有雨,因为我站在咖啡屋门前一整夜。那是我们最多次来的地方,他如果回来,一定晓得要来这里找我。
半夜,雷电交织,雨点被风吹斜,飘进檐下,打在我脸上。
滴滴如泪。
阿盛只告诉我法院判决那群家伙的日子,不带我去翟涯的归处。
她说我要重新看见你暖阳一般的笑我才告诉你。翟涯看见你这样会难过。
她的眼底有隐忍泪光。
我要去西班牙,那里有很好的阳光。我去找回我的微笑,然后回来看翟涯。
上飞机的时候,阿盛送我,她用她以前比赛的奖金和向父母要的钱赞助的我。她刮我鼻子,说,你一定要回来,可不兴携款潜逃。
她还说,做人真难,可是如果还可以再来一次,依然要深情拥抱一个血肉模糊的人生。
她说那是三毛说的。
她懂得,我亦然,因为我们都是曾经义无反顾爱过的人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