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如。”
梦薇被石昭璧抱得紧了,却忘记挣扎呼喊,只沉溺于他鼻腔口舌间喷出来的酒气,她本就是有些喜欢他的,这光与暗的交汇处,她偏偏顾不及他是唤着另一人。
空气也跟着躁动起来,然而随着吱呀开门的声音,这氛围被瞬间击破,暖翠放下茶盏浑然不觉两人间的尴尬,只咿呀兴奋地叫唤着。
“你,你找到了这幅画?”石昭璧蓦地清醒,一把抢过那留着红色流苏的画轴。
当年肃清如离世前曾请人画了一幅小画,本是想托人带给正在外地置办原料的石昭璧以偿相思,哪里想到竟成了遗像,但当时急乱,这幅画也不见了踪影,没想到竟被暖翠寻来。
梦薇仔细瞧那画,竟觉眉目与自己有七分相似,难怪石昭璧刚才竟错认了人,又见暖翠点着那纸面上的几行诗含笑——原来,她今日是要让石昭璧教她学这些字。
暖翠原是清如发善心从流民堆中买来作婢,情分却如同姐妹,甚至数年前她为她哭灵失声,已是哑了,石昭璧念她情深,亦厚待她,每日竟肯抽出时光教她临书识字。
一个丫鬟,还端端地识什么字呢?梦薇看着这两人俱是一副认真模样,没来由泛了酸,也无端想起父亲生前亦让自己和哥哥一起识字,到头来还不是沦落至此?
但如今。她不由自主瞧了瞧蹙眉的石昭璧,分明也笑出来。
——如今这境地,也是好的了。
“我看这人就甭再挑了,若办得隆重了倒将事情闹得满城风雨,这些上房的丫头个个都是些聪明伶俐的,比起外面那些小姐也未见得差,你选一个当填房是再亲近不过,也好冲冲这晦气。”
石昭璧本无心续弦,无奈最近酒庄生意一落千丈,更不知毛家使了什么手段,竟将石家酒庄在御酿司上榜的三分之一贡酒也撤下了名录,祖母向来迷信,非要他续弦冲喜。
这本该是件大喜事,但石昭璧却始终高兴不起来,除却未完全忘记清如,更有一层隐约又暗藏的担心。
出得门来,眼前飞快闪过一抹白影,他看出来,那是梦薇。
长得极似清如却又和清如大不一样的女子。
看似娇柔,却隐隐含了一股倔强,即使在对他的情感上,她也是傲如迎雪的梅,除了那次酒醉后被自己相拥的情不自禁,再难显露。
她的心,他何尝不知。
而他的心,怕也早是有了答案。
暮色逐渐弥漫过墙檐,这一夜星子光彩更盛,梦薇白日无意听到老夫人的话,不知为何老夫人竟生了主意只让石昭璧在自家丫鬟里选新夫人。该不是自己听岔了吧?然而却也该岔不到哪里去,不管从哪里看,石昭璧对自己多少也有种难言的情愫,就似她对他一样。然而其间还是要赌上一赌,不然真不知结局如何。这样想着便再睡不着,索性披衣下床,远处石昭璧的房已是漆黑,然而此时却见有人敲门,梦薇看得仔细,认出那是暖翠,心想难道现在还要写什么字么?这么久了,怕是字也已学得通透了吧?没来由便生了气,再想仔细瞧,织金窗纱却遮住一切。夜一点点地到来,又一点点地过去,梦薇的一颗心不知道在黑暗中起起落落了多久,最后竟昏盲了五感,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待被喜鹊的啼叫惊醒,梦薇茫茫然听几个早起的丫鬟说道:“嘿,还真是应了那句话,少奶奶刚选出来,喜鹊就临门啦。”
梦薇这才恍然记起,呆了片刻后猛地披衣起身,都来不及洗漱便直奔屋外,兜头撞上来人的手肘,心里叫了一声痛,正是老夫人身边的张嬷嬷,此刻忙不迭对她笑:“老身要恭喜姑娘啦。”
“恭喜,恭喜我?”喜鹊的啼叫一声声蹿进耳来,梦薇犹在梦中,虽然知道凭昭璧的心意,这填房的位置一半是自己的,但还是有些不敢置信,“恭喜我什么?”到底是要打听清楚是好。
“当然是恭喜姑娘与家人团聚啊,自姑娘到府里住下,老太太就觉得姑娘人好,而今姑娘的娘亲寻来,便派我给姑娘送来银钱。”
梦薇先是一怔,本还想再询问那事体,然而远处穿廊上见几个丫鬟簇拥着暖翠便知道了答案,再见了母亲,就这样垂下头噤了声。
那是一张愁苦而慈爱的脸,梦薇想起那一年,父亲病死,家道中落,母亲没日没夜地绣,又常携了绣好的绢帕之物沿街散卖,待鬓角变白,手指残破,才拉扯大她与哥哥;而哥哥也常摆摊写对子画画,供她买灵巧玩意,自己本不应该那么自私,只记得母亲与哥哥亏欠她的,却忘记自己亏欠他们的。
梦薇出得门,急急地走。
一个念头突然蹿上来——暖翠对自己的好都是装出来的——她虽哑,但眼不花,耳不聋,又作出一副乖巧伶俐的模样,心里想什么,她这个健全人却都不知道。
怪不得,她一个丫鬟也要学着写字,原是真的就把自己当作了闺阁小姐,一开始就想着成为新夫人。
她昨夜去往昭璧的房间,定也是早有了什么筹划。
可出得门来又是往哪里去?家她是不会回去的,母亲亲自找到石府来见她,也早叮嘱了一番,那么石家呢?出去了还回不回来?虽然石昭璧没有把新夫人的名分给她,却一直对她礼遇有加。况且他从未允诺过什么,一切不过是自己端端地似飞蛾扑火,硬要撞上前去。
说撞上还真撞上了,梦薇本知是自己的错,刚要道歉那边却已经开了骂,对方认得她是谁,并不骂她,只骂她那痴傻的哥哥,梦薇被这一番羞辱恼得脸上青气翻涌,但又不能作何反击——她确实是傻子的妹妹。而其时一阵骚乱,有个峻拔的身影挺了过来,瓮声瓮气地吼道:“傻子又怎样,傻子又怎样?”说着,手上扮戏做马鞭的藤条已甩了下来,抽在那人身上,“我就是傻子,偏偏容不得你欺负傻子的妹妹!”
旁边的人被这一鞭唬得大气出不得,梦薇认出这人是毛鸿遇,他不知在何处上了妆扮戏,脸上全是煞白的粉,这下更是没了血色,吓得旁人皆不敢出声。他仗着是毛家的独子,行为一贯乖张,人称小魔王,但人群中竟也有因他为弱女子出头而拍手称快的。
仿佛那一鞭是落在自己身上,梦薇半晌回过神来,见毛鸿遇轻轻走过来要扶起她,脸上的笑隐在厚厚的粉下,心跳得愈发急促,不自觉泪就涌了上来,转身飞奔离去。
这酒。
叫做豆蔻。
玫瑰亮色,饮过之后双颊生霞色,犹若豆蔻少女含羞,梦薇将石昭璧请来,只说多谢少爷这段时日的照顾,不话其他,石昭璧问起打算,梦薇试探着说既然老夫人成全,便跟着母亲回去吧,做些闲散生意也好。本以为石昭璧即使装腔作势也会拿捏一番,哪里想到这回他竟隐隐面露喜色:“好,离开这是非地也是好的。”
梦薇不知他这是非地一词为何而来,但想起他既然都应允,自己决计再没有留下的份儿了,便装作不为所动,又敬了几杯酒。
然而再下箸,石昭璧便有些昏昏欲沉,看着什么都是对影成双,再看梦薇,虽然面色如常,然而却带着奇异笑意。
梦薇,你……强镇心神,石昭璧缓缓叫了一声后轰然伏桌,再没有知觉。
火光里,是石昭璧的温柔眉眼,干净轮廓。梦薇的手极缓极缓地留滞在他脸上,有一瞬间,仿佛又回到了那日他救下她,两个人湿漉漉地相贴,她自混沌中醒来,仿佛经历了最长久的等待,只为他出现,她的手也是不经意地拂过他的脸,然后落了下去。
而这一次,她也终究要放下手去。
石家酒庄是彻底垮了。
皆因为毛家酒馆出了一款新酒,其味较石家酒庄的“离枝”更清冽爽口,又取名“合欢”,博了好兆头,趋求者甚多。
然而石昭璧却似松了一口气,欣喜地向苏家赶去。
正遇上梦薇晾衣,满满一怀叠彩涌翠:“梦薇,是我。我来晚了。”
数月不见,他清减不少,颊上亦泛出点点胡茬,然而他似欢喜得紧,非但没有家道落败的寒碜,眸里亦生辉。
梦薇只是不语。
他知道她定还是为数月前那桩婚事生气,准备合盘托出——她怎么不知自己的心呢?
其时院里渐渐响起叫板声,毛鸿遇执了马鞭,铿铿锵锵叫个不停,石昭璧认得这是毛家的傻子:“他怎么在这?”
“他是我的夫君,自然该在这儿。”梦薇替毛鸿遇擦着汗,“倒是你大少爷不陪你的新夫人,偏偏向我这儿跑?”
石昭璧只觉刹那心口闷痛,怔怔地望着梦薇,似不解。想起那一夜深夜对酌,恍然大悟:“离枝酿的方子,是你,是你偷拿的?”再看那日光下一溜斑斓衣物,确非她有能力置备 。
“不错,你大概也以为我是贪图毛老板给我的银钱吧。”梦薇忽然笑起来,“可我要告诉你,我是为了我哥哥,我那被你石家诬陷与你的妻子清如有染而弄傻的哥哥!”
当日她万念俱灰投水自尽被石昭璧所救,机缘巧合见到那一幅肃清如的画像,忽然想起哥哥为了凑够去京城的盘缠曾去往石府为少夫人画像,然而当时并未想到这竟牵扯到哥哥的死:“我也是日后潜伏在你家才将事情串联而了解到真相的,都怪我生了这么一张害人的脸,偏偏与你夫人长得七八分相似,我不知肃清如到底是与谁苟合,可叹我那哥哥因着她与我相似便与她投契,在当日拦下让她浸猪笼的人,这才被误以为是奸夫而被打成重伤,成了傻子。可叹我们家时运如此不济,非惹下这么一门祸事!”她说完后放声一阵狂笑,笑着笑着眼角就涌出一抹晶亮,“可谁知道到底是你家误以为还是故意将我哥哥弄作了替死鬼?真是老天开眼,我今日终于让这狗屁面上常行善内里却指不住做了什么黑心勾当的石家酒庄倒了!”说着笑着扯起毛鸿遇往屋里走,然而毛鸿遇却觉得这笑如同冬日里忽然被日头照得崩响的积雪,不该从她的嘴里传出来,怔怔地看了一眼石昭璧,半吊着马鞭跟她进了屋。
自了解到真相后,梦薇便成了毛老板的一颗棋子,只是因着对石昭璧不明就里的情愫而只是将一些无关紧要的方子偷拿了给他——那离枝酿的配方,是她的法宝,亦是她的退路。
她早就想好了,只要石昭璧给她一个名分,抑或一个承诺,她大可以将真相抛却、隐瞒,虽然她也对这样的自己感到羞耻,但世上的女子不都是这样的么?古往今来的女子不都是这样的么?
然而他偏偏没有如她所愿。
于是在毛鸿遇替她出头,给了那欺负自己的人一鞭的时候,梦薇忽然觉得嫁给一个傻子也不错。
起码不会像石昭璧一般将自己藏起来,让她琢磨不透。
石家衰败,府邸产业皆抵押这早已是旧闻,然而石家少爷因此而疯却是茶楼上刚传来的消息,毛鸿遇正给梦薇剥着一只青橘,筋丝脉络小心翼翼地剔除了,梦薇只感到心口泛酸,推了那橘子要回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