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夜的脸上不知道何时出现了飘渺的神情,那神情高若云端,深若低谷,令人捉摸不透。
阿福望着他,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待船靠了岸,独自踏上青石板铺就的台阶,挥了挥手算是作别。
伍 傀儡
“你放心了?”星夜看着阿福渐渐离开的背影,自顾自地说道。
“谢谢你,”此时从船舱中走出来一个着青色云雾衫子的女子,她的肚子微微隆起,她看见她心爱的男子入了那个有他前生记忆的梦,虽然对微尘仍有一丝亲近,却始终把自己当成一个与前身无关的人,而原来得到天下的野心也变成平常的渴望,自己悬着心终于放了下来。
“值得吗?”他语气平常,并非要得到答案。
“呵呵,你不若去问问微尘。”她挑了挑眉,笑道,“她当年本来不用那么早死,却执意让我为他易容,改变命相,也是拿了十年来与我交换的。”说着摸了摸自己隆起的肚子,“我现在不过是拿这十年还给她罢了。”说完,未等船到岸边便蹑足提裙,下得船来,“我要离开了,在他到家之前我必须到家。”
星夜立在船舷上,看着那女子因为体形臃而肿略显蹒跚的脚步,心中五味杂陈:这世间,又将少一个秘术师,多一个平常妇人。
“他终是忘记你了。”将渡船靠了岸,星夜跳到沙洲上,对着目不转睛看着两人离开的白衣女子淡淡地说道,“你也该放心了,他换了容颜,也失了记忆,便不会招惹以前的麻烦了……”话未说完便忍不住把一口鲜血从嘴里吐出,她忙不迭搀扶住他,满脸歉意道:“师兄,辛苦你了。”
“傻孩子,和师兄还客气……?”他虽嘴上逞强,话却是艰难吐出,造梦本就是耗费心力之举,更何况是要在同样的时空造出相同的人来。
原来,一切不过是幻梦,长若当年想吞了兄长长运的皇位,虽然因为微尘的祈梦而险些成功,却又因对方请了数位术士共同破了咒而功败垂成——落下个自己毁了面容,失了记忆的下场不说,还连累微尘因违背天命而遭了天谴。那个华服锦冠的男子不过是星夜应小莲的所求幻化出来的景象,只为彼时的长若,现时的阿福能够安然生活在现在的记忆中。
“都怪微尘自己,你也是,根本就不该为了那个易容师而造出这个梦来。”与先前的淡定漠然不同,她一下子又生出另一种表情与口气,显得刁蛮而任性,“微尘是因他而死,他来寻找记忆,你就应该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他,让他痛苦一辈子,你倒好,造了那么一个梦境,让他安心与那个小莲一起过他们的幸福生活去了,枉费我这么多年因为微尘的这一缕相思之魂所受的苦!”她拍着胸口,一副我怎么这么可怜的模样,还想继续埋怨什么,神色却又突然萎靡下去,再难振作。
一个微尘,是听从了小莲的恳求,愿意参与梦境这个梦境给长运看,让三年前失忆并变了容颜的阿福永远别再想起她;而另一个,却又是埋怨他不该施法,以致让长若那样许下承诺未兑现的男子逍遥自在,独得幸福。
“那你还要不要小莲的阳寿十年?”他转向她,看着她本来就空洞的眼,问道。他开出十年阳寿的价码,只要帮二十个人实现梦想便会得到阳寿两百年,对于长期在耘水中吸取耘水灵气的她来说,已够复生。却没想到残留了那一丝爱意的她竟然愿意死在长若的手上,作为报复他晚来的代价。
“当然要!为什么不要?”她的瞳孔扩大,精神一下子振奋起来,语气中充满了渴望,“哈哈,连他的十年我也要!这回可是赚了,一个梦,既满足了小莲让他忘尽前生的要求,也满足了他寻找记忆的要求,虽然最终并没有发现景鸿这个年号本来就是子虚乌有,但阳寿十年还是要如约给我的!哈哈,越快积满两百年的寿命,我就能越早成为为自己而活的傀儡,不必再受她的压制。”
“哈哈哈,”只见她拍着手笑啊笑啊,眼睛中竟流出泪来,滴在月白色的衣衫上,绽开血色的蔷薇,“只是,星夜,只是,你会不会伤心,”她的手慢慢抚上他的脸,替他揩干净唇角的血,“你耗费毕生心血造的‘微尘’却终究不似微尘本人?”
他看着她,不说话。她到底只是一个傀儡,又因失血过多,刚用还魂草炼的新魄,还不能太适应这个身体,所以情绪来回反复,变换着魂灵。到底是自己对傀儡之术不甚了解,还是新生的魂魄根本就是草木所化,一点都不懂得人间之爱,只知道微尘本来的灵魂一直压得自己太累太苦,所以这回便妄图吞噬本体?
而后,有风起,吹动着微尘的裙衫,精神恍惚的她转身面对着耘水,手上握着那截芦笛草,眼神黯淡,最后将手一挥,看着芦笛草渐渐消失在耘水中,睡意渐渐欺上来——
那个眼神中始终有欲望的男子,他穿战袍,着马靴,骄傲地对她说,“微尘,我很快就会把一个盛世捧到你的面前!只是,你等我。”
要等待多久?她没有问,只看着他骑马绝尘而去的背影,渐行渐远。
她的眼皮渐渐阖上:要是能死在他的怀中,再难活过来,那该多好。
陆 结局,你想要的结局,我给你
若干年后的春日。
正是清明时分,翠微横陈,青萝拂衣,一个布衣打扮的男子由灵渠经景城,绕过若水与会仙,终于站在了耘水边。举目望去,那无名的沙洲却是不见了踪影,细想是遇上了耘水的丰水期,沙洲被湍急流淌的流水淹没了。他不甘心,径直向岸边走去,他想找寻那个在耘水上摆渡的男子,若干年前因为他的无心帮助,自己的田园归梦变得出乎意料地顺利,如今妻贤子孝,生活美满,他觉得自己有必要答谢他。
然而站了一天,等到几乎腿软的境地,却始终没有等到那个人。正当他准备离开的时候,他在青石阶上与一个穿月白衣衫,执团扇的女子擦肩而过。
那张脸苍白若纸,唇却血红,见过一面便终身难忘,阿福想起那个为她苦苦守候却换不来回报的男子,忍不住好心地低声说了一句话:“其实星夜一直对你很好,你何必执着于一个永远不会来接你的男子。”那是劝慰,也透着一个过着幸福生活的男子对于不能得到幸福的他人的怜悯。
“哈哈!”她看着他明亮深邃的眼,心底不由地叫起他的名字,阿福,阿福,这其间横亘了一个不为人知的契约,而他曾于契约的空隙处重新寻得她,给了她一瞬间安稳熟睡的片刻。
却不过是一场幻梦。
想起这些的时候,她忽地用团扇掩了面容,夸张地笑起来,“你以为你猜对结局了吗?”
可能是若干年前被杀害后,这傀儡的心脏又重新长成,不然,怎么会与那个让他莫名亲近的女子截然不同?阿福看“微尘”此时的表情,竟是嘴角上扬,讥诮的角度,随意的一句话便噎得他说不出话来。
而后,她白了他一眼,打着扇子向前走去,未作停留。
只他一个人呆立在耘水边,对影成双。
桂郡世产名酒,自“酒神”李八百流传下用夜烛花酿制的瑞露以后,更有毛家与石家两家酒庄相继建成,又皆漓水通达,江山会景,便造就了往来宾客只饮桂郡仙品的佳话。
而最富盛名的,乃石家酒庄秘制的琼酿,离枝。
那一日,梦薇本是要跳入漓水以求解脱的。
碧波横荡,哥哥的痴笑,母亲的斥责一股脑地涌进脑袋里来,梦薇不知道为何家里的苦难要自己一个人来承担。其实她早想过,为了自己嫁的人能拿出大量的彩礼换作为哥哥娶亲的银钱,只要那个人不痴不傻,老点丑点也无妨,但为何,母亲要自己嫁的偏偏是毛家酒庄的傻少爷,毛鸿遇?
心里想着,脸上只剩苦笑:桂郡除了名酒、胜景,怕落在人口中最常说的,便是桂郡的两大傻子,一个是天生痴傻的毛少爷,而另一个……便是自己赴京赶考却在半途被人送回,只懂痴笑说胡话的哥哥,梦禅。
金日耀眼,漓水中央是彩色的雕花大舫,梦薇认得,那是石家酒庄的物业——可恨这漓水,浇灌了沿岸的作物,养活了无数人,也酿制了美酒,养得这富人家肥得流油,自己今日却被逼得要葬身于此。
“噗通。”
“噗通。”
醒来,便身在彩舫中。
床榻旁开了碧纱红棂的琉璃窗,江水涌来阵阵水汽,男子隐在夕晖中,似裹了一层微光,梦薇认出他正是石家少爷,石昭璧。
如剪影般秀致的人物,然而脸上表情却始终淡然。
他见她醒来,才微微笑着起身:“姑娘想必是因中暑才失足落进这漓水吧?”又指使丫鬟为她端茶,“此姜茶最为解寒。”
漓水两岸筑有江滩,若非刻意寻死,又怎地会入水?梦薇知道石昭璧是为她保全颜面,见他也捧了一杯姜茶,发梢间挂有水珠,蓦然明白是他救得自己,心气也不禁放平,柔声将事情始末不分巨细地告诉了他。
石昭璧料不到她竟毫无保留,脸上神色亦随着她的倾诉而变,尤其听闻梦薇的哥哥便是赶考半途莫名变痴傻的桂郡才子苏梦禅时,不禁微微侧面叹息:“可惜苏公子那样神骏的人物,不如我送姑娘回家,为他保一桩婚事,但望令堂不要再为难姑娘。”
“不,我不回去。”
梦薇是早想好了,但凡跳入漓水,无论生死,自己是再也不会回那个家了的:“不如让我留在少爷身边,以作报答之恩吧。”
方才跳入漓水后紧接着的“噗通”一声,就似雷霆撞开了洪荒,而在他怀中的那种温暖以及悸动,也是梦薇多年来都未曾有的。
置之死地而后生怕就是如此的吧?她忽然有些感谢这冥冥之中的安排,若非一心求死,自己怎会遇见他?
“好。”石昭璧凝视她良久,点了点头。
“我有瑞露之酒,酿于夜烛花之中。”
传闻石家先祖便是在数百年前遇酒仙李八百,获悉无数酿于寂静深夜的仙酿秘方,才在此后根基稳健,比最大的竞争对手毛家酒庄更多了一桩立足的本事。
梦薇在石府已待了半月有余,虽仍不知道那夜烛花是怎样一种神秘的花,然而却渐渐知道石昭璧常会在深夜泡一壶新茶,对月长坐,又在卧房设了一处斗室,点两盏玲珑灯,供奉的是几年前逝去的少夫人,肃清如。
听说少夫人是失足掉入漓水致死,石昭璧与她夫妻情深,过后仍常泛舟寄情于漓水,但又有风闻传少夫人其实是因与外人有染,而被家规处置浸了猪笼。梦薇不知哪种说法是真,却知石昭璧仍对肃清如念念不忘,至今未续弦。
待回过神来,梦薇已身在斗室的绛色落地碧纱外,室内不闻烛香,却是一脉浓郁酒香,她刚猜想石昭璧是否因思念亡人而酒醉于此,不料蓦然抬首,却看到他于黑暗中显出身来,一把揽住她,低唤:“清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