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愈加寒冷,我里外穿了三层皮袍,房内燃起三个大火炉,依然冻得脸青唇紫,加上大病初愈剧毒未除,不时还会咳血(我悄悄地瞒过了锏影和钺影),我几乎要怀疑自己能否挨过这个冬天了。
想起当年在澜城度过的冬季,我不禁苦笑,原来那根本不叫冬季,比起锡勒的恶寒刺骨,澜城的冬季温和得像是绵软的春天,带着精巧灵秀的寒意,惹人爱怜。
锏影兄弟看我如此辛苦,居然提议两人轮流每天向我的体内输一点内力为我保持温暖,他们隔一天内力就能自然恢复。我谢绝了他们的好意,在敌人的地盘上,我们此刻的身份敏感至极,安全岌岌可危又怎么能为了我畏冷这样的小事而消耗宝贵的内力呢?
纳可烈为了让我的体质恢复过来,几乎把府里所有的老人参都搬了出来为我补身,可是怎么也没法让我再恢复之前的光芒四射的朝气。他总是背着我看着我叹息,被钺影无意间撞见过几次,钺影偷偷告诉了我。
王府里的人我已经混熟了,虽然我淡淡得跟谁都保持距离,可是挡不住那些热情的北方人毫无心机的笑容,即使传闻我是纳可烈从天日带出来的俘虏,也丝毫不能打消他们的亲近之心,我从来不知道自己的人缘何时变得这么好了。锏影兄弟迥异于北方男儿粗犷豪放的俊秀面容引得府里的小丫头们芳心乱跳,总是借着送汤送药的机会来看他们,弄得整天乐呵呵的他们全变成了苦瓜脸。
这些日子其实很平淡,像是置身在巨浪风尖上的一种安稳,我每天要去宫里向纳可绪报道,并去后宫和太后简单商讨行宫的一些细节,太后从来不理我,任我说破了嘴皮,只用恼怒的眼神盯着我,我装作没有看见。
我知道国主纳可绪的心思,在我目前还有利用价值的时候,他不仅要控制住我这个对天日很可能很有分量的俘虏,更是由于听说了纳可烈为了救我不眠不休的事情,想要借我的安危牵制纳可烈,现在,宫中有一个太后,外面有一个我,纳可烈就是有十双翅膀也别想飞得多高了。当年我曾听清歌说太后不喜欢纳可烈,国主跟纳可烈却兄弟情深,原来内幕却恰恰相反,这就是皇室中最复杂最难懂的人心这一门学问了。
虽然我相信,目前纳可烈不会对我的安危造成威胁,但是,我依然不能不防着纳可烈一点,自从他把我绑架来了这里,我就没有给过他好脸色,我倒不是还记恨着这件事情,而是想在满是眼线的国主眼中制造一种假象,便于我今后的从事。
在眼下这种情况下,纳可烈自然也能牵制到国主几分,至少,为了能有效地控制纳可烈,国主目前是绝对不会动我的。
只是,最让我担心的事情很是发生了。
俗话说狡兔三窟,我设计的防空洞,不仅是我的逃跑路线,更是我为纳可烈娘俩预设的狡兔的某一窟,以纳可绪的为人,当形势已经造成他想要的结果后,又怎么会留下纳可烈这样皇位竞争力强大的对手兼弟弟?他必然会想法处死他的亲生母亲和亲弟弟,以保证他的位置安稳无虞。
我一直奇怪,纳可绪至今没有子嗣,按照草原传统,纳可烈当然是皇位的第一顺位继承人,一旦纳可绪杀了纳可烈,而自己又没有子嗣,这锡勒的皇位不就落入外人之手了吗?真不知道这个纳可绪到底是怎么想的。
我以为能够赶在冬天土壤没有冻实前赶一个防空洞出来,然后我和锏影钺影再联合纳可烈悄悄地挖出隧道,岂料北国的冬天如此雷厉风行,半个月不到一场弥漫天地的大雪,让我的如意算盘彻底搁浅下来,急得我差点又吐血。
要不是有着锏影和钺影的安慰,我几乎真的有些疲惫绝望了。
耽误的时间虽然不用赔进金钱,但是却赔进了我心底沉甸甸的绝望,我该怎么办?我难道就待在这里,什么都不做,等待直到明年中旬才会来到的冰雪融化的春季?
还是,我应该改变策略,重新设计离开的路线?
梅林的雪依然没有消尽,纳可烈说,锡勒的雪,下了就很难化,执拗得就像锡勒人的性格,他说这话时看着我,我偏着头,看着雪,看着红梅。
我披上雪白的斗篷,缓缓走进梅林,红梅的暗香浮动,牵引出我内心的柔软,仔细地嗅着梅香,我突然想到,前世我几乎没有看过几回梅花,即使有,也只是遥遥地欣赏过落寞的几枝,怎比得上此处的壮观?
“纳可烈,”我轻轻地低道,我知道他没有走,还痴痴地站在我背后,“你今日的一番好意,他日我一定回报,只是到时候也许需要你配合,希望你能有一个心理准备。”
“只要不再伤害你,不伤害国家,我听你的。”远远地,纳可烈的声音传来,分外模糊,呵呵,终于把我放在了国家前面,可是,我从来都不想要他如此。
“伤不伤害我与你无关,但是最终绝对不会伤害到你的国家!”我狡黠地道,在我的话中埋藏了无限可能。
锏影和钺影回来了,带着一抹喜上眉梢的俊色,霎时将梅林染得扑鼻芬芳,几乎熏人欲醉地浮动着。
他们看了看纳可烈,既没有行礼,也没有打招呼,我低斥一声,“你们这么不懂礼貌,别人倒以为是我这个主子教的,我什么时候教过你们看见熟人不打招呼的?”
锏影和钺影还没有开口,纳可烈就开口阻止,“不用了,本来使我打扰了你们的清静……”
纳可烈走了,我嘴角泛起一抹笑。
“主子,你不是在骂我们吗?怎么又突然笑起来?”钺影不解。
“主子口中是在骂我们不懂规矩,实际上是在说那个锡勒王爷不懂规矩!”锏影无奈地看着自己的笨弟弟。
我赞许地点头,“还是锏影反应快。唉,我这么对他,你们说是不是太过分了,毕竟,他虽然把我抓来,却没有让我吃过什么苦……”
我有些惆怅,看着纳可烈远去的背影,心中油然而生怜悯之感,遇到我这样的俘虏,大概是他这辈子遇到的最挫折的事情了吧?
“主子都病成这样还不算吃苦吗?”钺影倒起两条浓眉,气得不可开交,“要是主子好好地留在京师,又怎么会生病?也就不会弄成今天这个模样了!”
我闷闷地一叹,也许,但即使留在京师,也难保证我身上的盅毒不发作啊,只是,这个盅毒,我却不能告诉锏影兄弟,免得他们更加担心……
“对了,主子,难得今天好天气,咱们出去走走吧。”
打破沉默的氛围,锏影兴致勃勃地提议。
我看着他一脸期待并兴奋的表情,“你遇到了什么高兴事?”
“没有,没有,”他矢口否认,但晶亮的眼神怎么瞒得过我?只要我微微向稍微单纯点的钺影套套话,还怕问不出来吗?不过——也罢,他们陪着我闷了几天,权当和他们一起出去换换环境吧。
闷头沉思,我在锏影和钺影的陪伴下(有他们陪着,我可以光明正大地拒绝纳可烈的那些侍卫了),我巍巍缩缩地穿着几层大厚皮袍,一步一喘,随着他们来到了我初次遇见他们的那个酒家。
钺影快速上前,为我打开了厚厚的棉花帘子。跨进去,扑面的热气让我精神一震,浑身陡然暖和了起来,我不禁微微眯上眼,对锏影和钺影一笑,以示嘉许。
“主子,咱们去二楼包间吧,这外头毕竟风大。”锏影担心地看着我,虽然我的嘴唇慢慢不再发紫,但一抹苍白横在几乎透明的脸上,还是格外让人担心。
“我没事,现在觉得好多了,包间没有那么多人,不是更冷么?”我摇摇头,迟疑地道,此刻的我,既贪图人多的温暖,又有些受不了人多所混合的刺鼻味道。
“主子放心,我和钺影都打点好了,那里面空气洁净,又暖和。”锏影温言道。
我有些犹豫,但还是选择听从锏影的话。
随着锏影的脚步往前走,越往里走,越觉得心头突然揪了起来,丝丝疼痛弥漫,几乎让我不能呼吸,怎么回事?不会毒性又在这时候发作了吧?我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声音,已经快走到门口了,我叫不出声音,锏影就快要进包间了,我扶着墙壁,顾不得冰冷刺骨的感觉几乎要冻僵我的手,我有些支撑不住自己的体重,我扶着墙慢慢地往下滑,浑身无力,意识也有些模糊……
“主子——”锏影一声担心的轻叫传来,我勉强地微微抬头。
一道黑影霎时从锏影身边卷出,狂风一般,把我卷进怀里,瞬间移步,带进了包间里,锏影顺势关门,动作一气呵成,默契十足。
一股浅淡舒服的熟悉香味窜进我的鼻子,我吃惊地睁开眼睛!
眼前,一张依旧俊逸却无比憔悴的脸庞,炙热的双眸如同明耀的太阳,瞬间眩花我的眼睛。
“清歌,”我喃喃自语,“不可能,一定是我眼花了……”
怎么会呢?一定是我思恋清歌过度引起了幻觉,清歌怎么可能出现在锡勒的都城里,两国现在的关系无比紧张,清歌出现在这里岂不是跟送死差不多?
想到这里,我晃晃头,想更清醒些,然后再抬头——
依然是那张让我魂萦梦绕的俊逸脸庞,可是,那原本光风霁月的神采中已经悄悄地掺杂了让人心疼的风霜和忧虑。
我忍不住抬起手,抚上这熟悉的脸庞,怔怔地,说不出话。
他目光炯炯地看着我,似乎生怕一个眨眼我又会凭空消失。我们甚至都忘了用人类最擅长最能驾驭的语言来抚慰对方伤痕累累的心灵。
直到此刻才明白了白居易的那句“此时无声胜有声”的真实涵义。
“你——”似乎过了很久,又似乎只是一瞬间,几乎是从胸腔中挤出的熟悉声音,嘶哑破碎,那么模糊空洞,甚至一丝断续的哽咽,“怎么瘦成这样了?”
“锏影钺影,你们是怎么办事的?”蓦然一声低沉的吼声、急促的呼吸过后,只听我身旁咕咚咕咚响起两声极重的下跪的声音。
“属下没有照顾好主子,属下该死!”锏影与钺影异口同声地道,诚惶诚恐。
“清歌,不关他们的事情!”我虚弱地道。
“你别动!”清歌急急轻轻地按住我。
清歌冷肃的眼光依然瞪向锏影兄弟,看来是气急了,我顺着他的眼光看过去,两人低头跪在那里,看起来很可怜的样子。
我缓了缓劲,感觉好多了,头不再发晕,我轻轻按着清歌的手,他的手在颤抖,我一下一下地安抚,“真的不关他们的事,我这个病,你也知道的,在天日就开始了。”
清歌蓦然一震,匆匆抬手打算捋起我的左袖,又顿住,因为锏影急道,“主子怕冷,不能这样掀开袖子——”
一时间,清歌牢牢瞪着他,锏影懊恼地捂住嘴巴,清歌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属于女人的几乎是刻意的轻笑,“主子你看,您还说锏影老成呢,结果比钺影还毛躁!”
顿时,对于我而言像是打了一针强心剂,我挣扎着要站起来看看是何方神圣这么放肆,锏影和钺影撇撇嘴,不吭声。
“放肆!”清歌脸一沉,那声音立刻自动消音了。
清歌慢慢抱起我放在一边的软榻上,钺影不待吩咐就站起来把包间中烧得最旺的火炉给搬到我的面前,被锏影骂了一顿,“主子身体不好,怎么经得起旺火烤?”
锏影把大火炉移到我脚边,钺影连忙把小火炉搬过来,看着他们灵敏地忙活着,我唇边泛起一抹恬淡的笑。
“清歌,这些日子多亏了他们,否则你恐怕真的见不到——一个活蹦乱跳的我了。”
我本想说“见不到我”,可是看着清歌的脸色,我硬生生地变成了“活蹦乱跳的我”,钺影偷偷笑,清歌瞪了他一眼。
我这才抬头看向刚才说话的人。
一个年轻貌美而高傲的女子,高束头发,十分干练,一身黑色狐裘,眼神利如寒剑。
“这是剑影吧?”我低低地咳嗽一声,向她微微一笑。
向来迷惑无数少女的我现在这招不灵了,那剑影只是冷冷地看了我一眼,竟然没有答话,也难怪,我现在一副孱弱美人的模样,娇娇弱弱,正是她这样自誉坚强的美人的克星,她看我能顺眼吗?!
清歌眯上眼睛,冷冷地看着剑影,剑影似乎不服气,竟然倔强地与他对视。
突然,清歌低下了头不再看她,我愕然,看向剑影,剑影的脸上闪过一丝狼狈,我顿时明白了,她不喜欢我,不仅是因为我此刻表现的状态,更是因为——
我顿时眯上了眼,恼怒地看着清歌,清歌的目光调向我,看到我的表情,嘴角终于泛出一丝笑容,伸出手指刮刮我的鼻子,我脸一红,眼角瞥见锏影钺影满脸通红地转过身去,剑影却愤恨地看着我。
我淡淡地道,“你再敢用那种眼神看着我,我就让清歌把你丢到雪山顶自生自灭,我云梦洛是什么人,你来之前没打听过?”
剑影似乎不敢相信我当着清歌的面就敢威胁她,连忙向清歌看去,似乎想寻求帮助,哪知清歌根本不甩她。
“不要看了,我的未婚夫要是给别的女人作主那像个什么样子,既然清歌是你的主子,那么我也是你的主子,主子的话你都敢不听,我教训教训你难道错了吗?”
我冷冷一笑,看向清歌,“送她走,我可不希望我男人身边整天围着个女人,万一哪天你被她下了药爬上床,后果你自负,可别怪我没有提醒你!”
清歌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我从小泡在药罐里,现在还有什么毒能近我身?我不想做的事情,至今还没有人能逼我呢!”
“哦?”我扬起一眉,看着他。
他瞬间知道自己说错了话,陪笑道,“当然,你除外!”
我得意洋洋地笑了,锏影兄弟呆呆地看着清歌,似乎从来没有看过他的这一面,剑影脸上一阵白一阵红,似乎是被我说中了心思而又被清歌打碎了梦想。
清歌轻轻捋开我的左袖,只见一道粗粗的青线蜿蜒上升,红线似隐似显,看不分明,他不禁蹙眉摇头,“不对,这分明是被克制过的,怎么会呢!”
我笑着覆住他的手,柔声道,“那不是更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