辘辘的马车声踏过安静的石路,在夜色中驶近高大的热泉宫,一身便服的皇上厉眸漫垂,半睡半醒,手中犹握着一卷奏折。三天三夜未曾合眼,让一向健康强壮的他体力严重透支,不得已,当逐流提议他去热泉宫稍事休息后,他没有反对。
他并非贪图安逸之人,但也知道作为皇帝必须要保持充沛的体力和精神,过度的疲乏对天日朝令制定有害无益。这些天一连串的忙碌看似令人喘不过气来,却让他仿佛找回了当年从政时热血沸腾的感觉——尤其是和清歌的合作无间,依旧那么默契,仿佛不曾被岁月的无情剥夺过一丝光阴,想到这里,他不由得泛出了一丝真心笑容。
只要清歌愿意安安稳稳平平静静地待在京师,带着绮罗和忆爵站在自己身边,不再求去,让他随时有机会远远地看上一眼,那么,这就是再好不过的团圆结局了,不是吗?
有时候,他也弄不懂自己的思绪,明明知道他们夫妻留在京师会不断地凌迟自己的心,可是他宁愿这么日复一日地愈加疼痛,也不愿意猛然一刀割舍——仿佛是上瘾一般,就让这种痛狠狠地折磨他吧,在疼痛的时候,在不为人知的角落,总还会泛起一丝回忆的甜意,就只为了这一瞬的甜意,他宁愿终生年年守护着这片疼痛入骨的心灵。
说他霸道,可是他从未在实质上用霸道直接伤害她,说他成全,他又为何总不能放开当初对清歌的承诺,任清歌远离自幼就厌恶的宫廷朝野?处理任何事的时候他都做到了果断决绝,绝不后悔,唯有这件事,他是那么的懦弱优柔,却只能将澎湃的情感深埋心底。
爱她的心,他决不比清歌少一分,只是糅入了太多的世俗杂质,远没有清歌那么纯粹,即使是这样,身为帝王已经万万不该!曾经,拆散他们的念头也在一刹那冒出过头,却随即灰飞烟灭,他的心底,也原本就没有抱着希望,可是这样的念头和做法,让他的心头竟然泛出内疚,促使他匆匆南下,是看望,也是一种变相的赔罪……
罢了,他和他们之间的恩恩怨怨,如何能够一言以蔽之?真正是剪不断,理还乱。
“爷,到了。”逐流轻声道,他睁开眼睛,发现马车已经停下,一股熟悉的硫磺味道飘进他的鼻端。
他掀开马车,走了出去。
这里是热泉宫的后面,有一道后门,他只想进去泡一会热泉,不想惊动热泉宫内所有的宫人,而这道门,也只有他们兄弟几个知道,并且有钥匙。
“你和他们两个在这里等着吧。”他轻声吩咐莫逐流,以及跟在他们身边的两个顶尖侍卫高手。
“爷,不在这里休息一晚吗?”莫逐流恭敬地问道。
“不了,泡完咱们就连夜回京,要让那些老臣知道朕偷溜出来,你们难逃他们的一顿责骂,何况如今京师也的确有事需要朕亲自处理。”他淡淡一笑道。
莫逐流不再吭声,这就是他为什么誓死追随皇上的原因,在他的眼中,皇上是英明君主,是为天下苍生谋取福利的好皇上。这么多年来,他一路从战场上辗转回京,皇上从来没有忘记他,更没有忘记天下,他知道作为臣子,一生能够遇到一位懂己识己的明君是多么大的幸运,他没有为皇上分担天下忧难的本事,只能尽心照顾皇上的身体,誓死保护皇上的安全。
轻轻纽开小门,走了进去,热泉宫里很静,那些宫人大概休息去了,竟一个人影也没有。
穿过一座花园径直走上看似一堵墙的后门,他毫不犹豫地拉开门,压根都没想到其他。
巨大的铜镜缓缓向里打开,他刚走进两步就觉得不对,有女人的声音,哼着陌生而婉转的歌调。
他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热气氤氲的大池,一抹雪白耀眼的肌肤猛地撞进他的眼帘,还有那优雅低垂的侧脸……
在理智还没有出声、头脑还没有转过弯的一瞬间,他的脚不由自主地带着他的身体匆匆退到门后,耳中听到一声娇喝,他已经出了小门,仿佛背后有猛鬼追赶似的。
“爷……”莫逐流看到皇上进去才弹指的功夫就匆匆跑出来,诧异地开口,还来不及问出了什么事,皇上已经猛一挥袖,“不要说了,回去!”
尽管有一肚子疑问,但皇上似乎口气很不好,莫逐流不敢怠慢,连忙熟练地驾起马车,如来时那么悄然,在浓重的夜色中安静快速地离开。
没有人知道,皇上曾经来过这里,就连即将赶到此处的清歌,爷以为皇上根本没有过来。
马车的帘子旋即放下,他虚脱一般躺了下来,喘了一口气,幸亏夜色中没有月光,没有让逐流看到他红如火烧的面庞,以及,鼻尖点点的血迹。
眼前晃来晃去的都是热气环绕中,她那种从未外露过的娇态,仿佛仙女临凡嬉戏,那么悠然自若却令人目眩神迷——他已经不是年轻小伙,连孩子都那么大了,只是见到一抹裸露的背部肌肤,为什么还会产生这种毛躁狼狈的反应,甚至几乎是不假思索地逃了出来?
不要再想了,他狠狠地摇头,企图甩去那份火辣辣的灼烧感!
“爷,”莫逐流突然迟疑地唤道,“刚刚,刚刚过去的那个人好像是睿王爷!”
他一怔,掀起马车窗帘,果然远远地,一抹雪白风驰电掣般地朝热泉宫而去,似乎十分急迫。
他叹了口气,浮起涩涩的微笑,他隐隐也猜到清歌为什么这么着急,清歌大概已经到过皇宫,也知道自己要来这里,是怕——他会对绮罗不利吧。
马车继续辘辘向前,回程的路,他却瞌睡全无,只觉得是那么的漫长,仿佛走不到头。
“咦……”莫逐流轻唤了一声,引起他的注意。
只见一抹黑影正快速地向热泉宫驰去,马背上依稀是睿王府的柳鸿飞,清歌过去还没有片刻功夫,这柳鸿飞分明是追赶清歌而去,怎么,睿王府出事了?
“逐流,朕先不回皇宫,你赶着马车,先到睿王府附近藏起来。”他冷静地吩咐道。
柳鸿飞只帮着清歌打点睿王府的内外琐碎事项,他找清歌,也必然不是朝中有事,肯定是睿王府出了什么事。
仿佛有一双熟悉而温暖的大手把我抱了起来,放在一边的软榻上,我下意识地咕哝出声,“清歌……”
“嗤——”地一笑,一双手拿着绫巾在我身上游走,顿时惊醒了我。
“谁?”说话间,我伸手如电,疾抓向那只手,那只手反手锁住顺手牢牢地带到我的头顶固定住。
“啧,反应慢了一点,我要是坏人,你可就完了!”带笑的声音不若平时的纯粹,似乎,隐隐含着一股怒气?
一张意想不到的俊逸面庞出现在我面前,眸深似海地注视着我,我惊喜交加,“清歌,你忙完了?”
他看着我,也不说话,虽然唇角含笑,一副如沐春风的样子,可是我怎么觉得,那笑,根本就没有到达眼底?
“你,怎么了?”我小心翼翼地问,“怎么,朝里的事儿不顺吗?”
他抿抿嘴,似乎是在平息着什么,最终,在我坦荡的注视下绽放温柔的一笑,“没有,只是在想,每次你洗澡的时候都是那么的不设防,以后我就知道该什么时候偷袭你啦!”
我扁扁嘴,有点心疼地看着他微露疲乏的面容,瞧,眼底都有青色眼圈了,“难得泡一次温泉嘛,既然你来了,也泡一会吧,这段时间,你也累坏了。”
“洗澡的时候睡着,很容易受凉,这么大了,还让我操心!”清歌轻轻叹一口气,却还是不放开我的手。
我朝他扮了个鬼脸,“温泉里泡着怎么会受凉?快放开我,手好酸!”
“等等,别吵!”他微微瞪了我一眼,眼光随即往下看去,如同温泉水一般,缓缓地在我的寸寸裸肤上滑动,窜出一束火苗。我可没忘了,我现在只穿了一套比基尼,要让他再瞪下去,引火烧的可是自己的身。
“亲爱的老公,你不是担心我受凉吗?难道这样我就不会受凉?”我眨眨眼,甜甜地笑。
他看着我,还是不动,奇怪他今天到底怎么了,正欲问,他却一把搂住我,叹了口气,“以后一定要注意,一定要小心……”
小心什么?洗澡时不睡着吗?可是,看着他忧虑的侧面,似乎,他并不是这个意思。
宫外突然传来一阵轻捷的脚步声,纪情闪了进来,看到清歌,一怔,“王爷果然在这里?”
“怎么了?”清歌挑眉问道,果然?口中问着,手中却用大块的绫巾把我包了个结结实实。
纪情勉强忍住笑,“鸿飞大哥从京里赶来了,说是有重要的事要禀告王爷。”
清歌一震,莫名冒出一句,“来了?”
“怎么?”我轻声问道。
“没事,你赶紧收拾一下,我们回京。情儿,帮她穿好衣服,到前面等我们。”清歌拍拍我的手,安慰地一笑。
什么事这么急?不但连忆爵都暂时交给安圣保管,还连马车都不坐就直接骑马回去?
我窝在清歌怀里,清歌在抱我上马前只告诉我,“路上解释不清,回家你就知道了。”
天色微明的时候我们赶回了王府,冰心在侧门口焦急地等待着,一见到我们,什么话都没说,迎了上来、
清歌只问了一句,“来了?”便拉着一头雾水的我匆匆进去,冰心机警地看了看四周,才将侧门悄悄带上。
我们都没有注意到一辆隐在暗处的马车。
“刚刚睿王死士扶着的那个浑身是血的人,你看清楚了?”马车里,一声低沉的询问悄然响起。
“没看清楚脸,但是那步伐看起来应该是个功夫极高的江湖人,但受了极重的伤,是死是活,还难预料。”莫逐流思索片刻道。
“有外公在,何人能在睿王府咽气?江湖人——他还在跟江湖人打交道?”皇上淡淡地道,压低的声音飘出些许幽冷酷厉。
莫逐流打了个冷战,“属下证实过,凤十三亲口下令,地下盟邦已经解散,白道寻找武林盟主的行动也已经取消。”
“取消?是不是意味着他们还会重新推选武林盟主?与其如此,倒不如还是让凤十三暗中统领……”皇上冷冷地道。
“据说王爷已经扬言天下,他身份敏感,按说已经不能插手武林盟主的推选,但是,朝廷可以对一般的江湖恩怨帮派门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却绝对不容许江湖成为一个庞大的有组织有领袖的整体帮派,江湖人如固执不听劝阻,他定不会袖手旁观。白道中人惧于王爷那个‘凤十三’的威名,又多数受过王爷的恩惠,所以武林盟主一事就此作罢,武林中再也不推选盟主!”莫逐流尽可能详细地道。
“……他,确有统领江湖的王者之风!”皇上若有所思地低声道。
“白道人古板固执,只一味认定王爷,其实已经十年没有盟主,从上届盟主被王爷打败后——”莫逐流轻声道。
“所以说,有他从旁协助,朕所要解决的一切问题都能得到事半功倍的效果,朕又怎么舍得放他走?”皇上勾起嘴角,面上表情复杂难辨,“但愿,他不要做出让朕失望的事……”
“回宫!”皇上轻声道,凌厉莫测的眼光,最后一次扫向那紧闭的侧门。
每进一道门,清歌立即吩咐关闭,一直来到最后的小小客厅,向来只有自己人可以进来的。
一路上我什么都没有说,只是任由清歌紧紧地攥住我的手,他信任我,同样,我也信任他。
客厅里,两个黑衣人一看到清歌,顿时扑上来呜咽着趴跪在地,“主子,刀影他……”
这两人,竟是许久不曾露面的锏影和钺影兄弟!
我只知道清歌派他们出去执行秘密任务,具体是什么事我没有问,清歌也就没有说,可是现在看他们浑身伤痕累累,血迹斑斑,分明是经历了一场残酷的拼斗,不由得心惊肉跳。
再加上他们话里的意思,沉默忠诚的刀影,我顿时心如刀绞,泪水夺眶而出……
清歌晃了一晃,我连忙扶住他,他闭上眼睛,眼角流下了一行清泪,声音是那么得疲软,我知道,刀影跟随了他那么长时间,那份感情已经不仅仅是主子与下属那么简单……
“我不是让你们先顾着自己吗?”
“……刀影说,一定要为主子保住他!”锏影哽咽着道。
外公轻轻将放在躺椅上、比锏影兄弟伤势更加严重、已经昏迷过去的人翻了过来,阴柔俊美的脸庞暴露在大家眼前,赫然在天牢里应该早被处死的——雷泽!
我不由得攥紧了清歌的手!
“他,我猜出天牢里的人是假的,让锏影兄弟下南方去救他,皇上虽然放过他,但却不代表他能够在重重追杀中死里逃生——他也是我兄弟,何况,雷渊为我而死,我应该为他保全幼弟,我知道他很危险,非常危险,会给整个睿王府带来灭顶之灾,可是——你怪我吗?你会怪我吗?”清歌把我的手拉到他嘴边,喃喃道。
“不会的,这也是我锁希望的!”我轻声道。
“刀影原本不会死,那致命的一刀本来是要砍在他身上的,可是刀影扑过去……”钺影哭了,圆圆的脸上满是泪光。
“对不起……”清歌低低地道。
“刀影说,他是主子唯一的弟弟了,主子以后有什么事,总还需要有亲兄弟帮着,他不能让主子唯一的弟弟有事。刀影还说,要是有来世,他还要当主子的死士!”锏影努力压抑着胸口的悲痛道。
“你们,把他带回来了吗?”我沉声问道,这时候的清歌紧紧地闭上眼,抿着唇,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没,哥说了,就把刀影当作勇王就地掩埋,骗过别人的眼睛,等风头过了,重新给刀影树碑也不迟!”钺影抽泣道。
“嗯,你们做的对,我们一定会把刀影带回身边的。”我静静地道。
客厅里沉默蔓延,只有锏影兄弟断断续续的抽泣声,和清歌沉重的呼吸,交替震动众人的耳膜。
“那个为我而死的人,叫刀影,是你的人?”一声虚弱空渺的声音插进来。
我们一齐看向旁边。
雷泽捂着胸口,极其缓慢地坐起来,看向清歌,狭长的眸中邪气不再,脸上隐约有一层从未见过的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