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复一日,清歌一脸平静地忙碌于政事,我把教导若风的任务揽到身上,睿王府内部的一切依旧有条有理地进行着。
雷泽在昏昏沉沉中度过了他的重伤期,他什么话都不说,整日坐在园中发呆,外公手头无事,便时刻注意调养他的身子,只是就算华佗再世也无法阻止他迅速地消瘦下去。
云蓝和秋灵捎来消息,他们在荒芜比南蛮更加原始的赤岭以南寻到一处四季入春的好地方,山清水秀,人烟稀少,民风纯朴,他们已经简单修整了山谷,建造了防御机关和房屋,单等我们给予命名,然后结束京里的一切去与他们汇合,在那里定居。
他们在安排好山谷形势后,易容走遍大江南北,将清歌名下称号各异的商号店铺悄悄结束,为了避免被人跟踪,云蓝将大部分资产折成金银珠宝和工具用品,分成小批运放在赤岭,便不再向南,转而在赤岭一步一步犹如蚕食桑叶一般,建立起一个不至于引起官府注意但是却可以不动声色搜罗各方情报的生意网。
云蓝的头脑果然机灵,我与清歌倘若隐居,绝不是两人往深山老林里一钻了事,而要选择更加安全稳妥的方法。所谓小隐隐于野,中隐隐于市,大隐隐于朝,如今朝既然不能待,我们退而求其次只能选择‘市’,却不能选择‘野’——未来皇上的注意力必然放在寻找山林隐士上,而绝想不到,我们居然大刺刺地活动在市井之中。
外围的一切基本准备就绪,我现在要头痛的,是如何在铁桶般的京师,找到一条安全的出京之路。
年底的时候,雷泽终于跨越了自己心头的那一关,战胜了自己的心魔,在某一个晚上,主动要求和清歌谈话。
书房内,清歌和雷泽面对面坐着,似乎谁也不想先开口。两人的面庞在摇曳的烛光下,不时拖过一抹阴影,在某一刹那,白日里看起来完全不像的两张面孔,竟然意外地出现某种程度上的相似。
也许就是这份隐匿太深的相似,让清歌甘冒危险救下雷泽吧。
在清歌的允许下,我窝在挡风绡帐背后的躺榻上,透过绡帐看着眼前两条朦胧的身影。
“他是怎么进入我们组织内部的?”
雷泽缓缓地问道,看向清歌,清歌坦荡宁静地看着雷泽。
“当日我易容混进明州,他同时随我进去,他的任务是——保护你。”
“为什么?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雷泽蹙眉轻问,修长的手指不自觉在椅把上敲着。
“你如今孑然一身,一败涂地,连东山再起也绝无可能。你还有什么值得我牺牲刀影的命来夺取?”清歌平静地反问道。
雷泽抿嘴,脸孔发白,狭长的眸如猫眼收缩。
我不知道为什么清歌突然说这么重的话,可是清歌一定有他的道理。
“收容一个战败之将,还是个危险的通缉犯,难道你只是一时的善心?”雷泽不屑道,眼中闪过阴影。
“也许你不知道,”清歌仰头不看雷泽的表情,双手搭在椅把上,指尖并拢,玩着自己的大拇指,“九天已经下令放过你,我以为刀影他们足以全身而退,没想到……”
“可是最后想要我命的,就是九天的死士,你以为我连这个都看不出来?”
“你应该谅解,每个人身边,都有非常忠心的——朋友。”清歌轻道,“刀影对我的忠心,所以要拼命救你;莫逐流对九天忠心,所以他一定要杀了你这个对九天威胁最大的人,即使他也许会因此被九天痛恨并暗杀——而你不也有那些忠心的朋友,甘愿代你服下九天的毒酒的人么?”
沉默良久,雷泽看起来十分疲惫。
“你为什么要救我?”
“这个原因现在已经不重要了,”清歌轻挥手,“重要的是,你往后有什么打算。”
“听府里的下人说,你——武功被废?”
我从帐后挺身坐起,手中已经扣了三枚银针。
“呵呵,我以为你一直沉迷在痛苦中,却没想到你在低迷中还能打听到这种不怎么受人关注的小事。看样子,我还是低估了你。”清歌微微一笑,修长的十指交叉叠放在一起。
“哼,雷渊为你而死,你为‘他’废去武功,你们有没有想过,这么做,到底值不值得?”雷泽攥住椅把,略微激动地道。
“值不值得?那你当初红了眼一般要夺取皇位,你想过值得吗?”清歌问道。
“那不一样!”雷泽咬牙撇开眼。
“一样,”清歌轻松地道,“人的一生总有自己要坚持的原则,不论这个原则是黑是白,一个聪明的人,他的原则坚持与否总会影响广大——比如你一败涂地引发的死伤,比如我形同废人镇住的局势。你还有什么疑问吗?”
“你,似乎跟以前不一样了。”
雷泽道,首次认真地打量清歌,眉眼还是那样温和的眉眼,笑容还是那样春风般的笑容,只是那清潭般的瞳眸似乎已经结了一层薄冰,极薄,却已足够包住火热的心。
雷泽也不糊涂,“九天这次真的伤了你的心?!”
清歌面不改色地微笑,顺手往下一按,动作看似轻松,却听“咔嚓”一声轻响,只见那结实的椅把已经断下一半。
雷泽呆呆地看着他,“你,你伪装……”
“聪明人永远懂得保存自己,这,就是你和我的区别!”清歌遽然收起笑容,语含冰箭。
“你……”雷泽怒道。
“一个人,始终认不清自己,那是一种悲哀,你若是一直乖乖地做你的王爷,又怎么会落到今天这个下场?”清歌锐利地道。
“不要说了!”雷泽大吼。
“如果不是你,一直梦想成为天下第一臣的雷渊又怎么会逝世?如果不是你,你那个庞大组织的兄弟又怎么会一夕之间被全部杀光?如果不是你,刀影又怎么会死?”清歌的声音微微上扬。
“那你何必救我这个罪人?让我死了不更好?!”雷泽大吼,积累许久的满腔情绪终于爆发。
而这,正是清歌的目的。
书房中一下子静默下来,我听到雷泽粗粗的喘息,听到清歌深浅不均的呼吸,我的心跳得很快。
“我不能,”清歌开口,声音低下来,透着淡淡的迷离,看着雷泽,“不管你做过什么,当我知道你曾经的过往——你是我的兄弟,是雷渊的兄弟,也是父皇的儿子。”
雷泽狠狠地重新坐在椅子里,大口大口地呼吸。
“当年父皇驾崩前,你使计离开京师,当时便有两个人知道你没死——父皇和绮罗,可是,父皇根本没有捅破,绮罗也没想过捅破——即使她明白我们遇到的很多危险都来自于你,知道为什么吗?”
雷泽抱着头,沮丧地晃动,这样的他,我从未见过。
“父皇当你是他的儿子,而绮罗,当你是她丈夫的兄弟。”清歌沉声道,“事实的真相,根本就不是别人愧对你,是你重重地欠了别人的!你还不明白?”
“不要说了,不要说了……”雷泽抱头蹲在地上疯狂般地大叫。
“我也不想说,可是,我怕你重新被仇恨包围,做出傻事……”清歌喃喃地道,犹豫了一下,伸出右手,轻轻放在雷泽的头顶,雷泽一震,叫声顿止,却没有推开他的手。
绡帐内,我擦擦眼泪,终于放心下来,雷泽的精神正处于崩溃状态,清歌的一番重话不啻于当头棒喝,一举打散了他常年累积、如今已经摇摇欲坠的偏激思想,至于能领悟多少就看他的造化了,不过没关系,有我和清歌在,一定不会让他再犯错误。
“仇恨占据了你的前半生,难道你还要让仇恨支配你的身体和意志直到你生命结束?”清歌轻道。
“不……”雷泽虚弱地道。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怔怔地看着清歌。
两人一俊逸一邪魅的面庞,从未有过如此惊人的相似,雷泽直直地看着清歌,泪水突然顺着脸颊往下不停地流淌。
“倘若我说,我想——想留在你身边,你会不会害怕?”雷泽期盼又绝望地看着清歌。
清歌笑了,这次,笑得真诚感伤又欢喜,“三哥求之不得。我若害怕,又何必千里迢迢派人救你?”
“你放心,我要留在你身边,自然不能给你惹麻烦!”
听到清歌的话,雷泽眼眶一热,他故作轻松地一笑,道。
我立时看出笑里有古怪,顾不得别的,慌忙掀开绡帐。
“当心他口中藏有……”毒药。
清歌已经极快地上前,没有别的法子,他只能伸手快速卸下雷泽的下巴,雷泽虽然伤势以近愈合,却丝毫没有阻挡的意思,甚至连刹那的疼痛都没有让他哼出一声。他的口中滚出一枚黑色的丸药。丸药的蜡衣已被咬破,咬去了三分之一的剂量。
“雷泽,你——”我心头又痛又惜,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
清歌阴沉着脸,伸手给他装上下巴,快速地点了他胸前的几处穴道,“绮罗,麻烦你去房中拿解毒的药——”
“不用了,”雷泽慢慢地道,脸上泛出一抹笑容,邪气不再,竟格外有一份纯真的模样,“你们真心为我紧张,我怎么会再做……我并非寻死,这药,整颗服下确实能致人死命,半颗服下可以致人哑声,而我服下的这么点子剂量,至多只是烧坏嗓子,改变我的声音,却不会产生性命之忧。”
他微笑说着,却浑身哆嗦,慢慢地滑倒在地,咬着牙关,脸庞惨白如纸,呼吸又重又浊,却没有发出一声痛呼。
清歌一把拽住他的胳膊将他扶到椅子里,顺势把了把脉,看着我黯然摇了摇头,看来已经迟了,想不到这毒药的药性如此猛烈。雷泽眼睛紧闭,脸上肌肉扭曲,竭力忍受着毒药侵蚀伤害声道的痛苦,有好一会儿,浑身抖个不停。
“我下去熬点补品,他这样——”我实在不忍看。
“嗯,我来看着他。”清歌轻声道。
书房中发生的事虽然只有三个人知晓,可是里面形似争吵的声音,也让不明情况的纪情他们担忧无比,毕竟他们心中对雷泽的印象一直不好,于是纷纷守在书房门口往外的园中,看我出来,匆匆围了上来,一个个都急着要开口询问。
我举手阻止了他们,现在不是闲话的时候。当我再次捧着参汤走进书房时,浓重的血腥味差点惊翻了我手中的瓷碗。
这是什么情况?清歌面无表情地站在桌边,雷泽虚弱不堪地坐倒在地上,却很开心地笑着。
我怔怔地看着雷泽手上鲜血犹滴的匕首,都忘了上前夺下,两道深长的匕首划痕交叉着出现在雷泽苍白俊美的脸庞上,直划到颈部,鲜血淋漓,触目惊心,异常诡异。
“好了,”雷泽缓缓开口,扭曲滴血的笑容绽放,声音已经令人心惊地破碎沙哑,仿佛一瞬间苍老了十岁一般,“我的声音像不像是烟熏伤的?我只要说我是因为毁容才带上面具,相信没有人会不信,现在,我是不是就可以顶替刀影待在你的身边,而不会引起别人的怀疑了?”
“雷泽……”我叫道。
“我要改个名字,或者直接叫刀影,都没问题。”雷泽重新站直身子,“雷泽,已经死了。”
雷泽要以下属的名义待在清歌身边?我看了看清歌,他的表情有一丝莫名的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