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他的眼眉网起来了,你爸爸是干什么的?我说是某某工厂。你妈妈呢?我说是某某仓库。他绕着弯地问了一个溜够,就是要确认我的身份,我偏偏就无法证实这一点,审问只好继续下去。这时候,我朋友赶来,把乘警招呼出去,不大工夫,他又坐回来,脸色却大不相同了,又和蔼,又可亲,跟我套了半天的近乎,还给我倒了一杯凉白开,我正渴着呢,咕咚咕咚,一气都灌下了肚。很快,他就把我放回来,我朋友在餐车门口等着,见了我,笑了,拉着我的手,赶紧离开,一直走过几个车厢才站住。我问他,乘警干吗跟我过不去?他划拉着我的脑袋说,还不是因为你剃个大秃瓢,有人就为这个,跑乘警那去报案,怀疑你是潜逃的劳改犯。
我又问他,你跟乘警说什么了,他的态度一下子就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弯?他就嘻嘻地笑。笑什么呀,快告诉我呀,我催他说。他说他把我老爸搬出来,镇唬镇唬乘警。我截止到目前,还真没顾上问问,他老爸是何许人也,他说他爸在铁道部。铁道部大了去啦,有看门的,也有掌灶的,你爸到底在铁道部做什么呀?我问。他轻描淡写地说,算是有个一官半职吧。既然人家不愿意说,我再刨根问底,也就没什么意思了,于是,我干脆不问了。
我拽了拽他的脖领子,怪不得你穿的衬衣都是的确良的,原来是个高干子弟呀,我说。他将我拉到没人的地界,小声说,我老爸运动一开始,就给揪出来靠边站了。我说,那乘警怎么还这么给你面子?他嘿嘿笑着说,他不知道呗,他要是知道了,恐怕连我带你一块都猴起来了。我怕引起他伤心,不想再谈他的事了,可是,十分钟之后我又谈了起来,你现在跟你妈一起过?他说,我妈也被扣留在单位里了,不让回家。那就剩你自己一个人了?我问。他说他跟保姆一起过,还搬到了保姆家,保姆有两个闺女一个儿子。我说,你出来串联,你家保姆支持吗?他说当然不会支持了,生怕出点儿什么事,没法跟他爸他妈交代,整天跟看贼似的看着他。那你是怎么跑出来的,我越发的好奇了。他说他是半夜装作到当院里撒尿,跳墙跑掉的。我说,保姆一定急死了。他嗯了一声,半天没言语。我说,你赶上个善良的保姆。他说,我叫她婶婶,其实心里一直拿她当妈,当亲妈。他说得太有感性色彩了,让我心里也禁不住下起了毛毛雨,我恨不得马上就见到我奶奶和我爸我妈。这时候,我们俩除了眺望窗外的风景,也没什么话可说的了。再说下去,无论是他,还是我,都会哭出来,大庭广众之下,就忒丢人了。
你有谈得来的女生吗?他问我,他是想换个话题,也顺便换换我们的心情。我说有,我是第一次公开承认这个,搁在过去,打死我,我也不会说。那是个什么样的女生?他充满了好奇。就是一个普通的女生,我说,我是故意这么说的,我替秀园谦虚的同时也是替自己谦虚。我问他,你有喜欢的女生吗?我问他。他也说有,是他的同班同学,还是同座。我问他,她漂亮吗?他说,也就是一般人吧。可是他的表情却是心醉神迷的模样。看得出来,他喜欢她,而且不是一般的喜欢,就像我喜欢秀园一样,把她供在心中一个最重要的位置上,顶礼膜拜。
本来已经有一点儿淡化的思念,经我朋友一勾,一下子强烈起来,而且随着火车一步一步逼近北京,我的这股子思念,喷薄欲出,简直无法抑制。我恨不得一步就迈到秀园家门口,敲开她家的门,开门的也许正好是她,我把我这一路上所遭遇的一切统统都告诉她,一点儿都不瞒着……她会到车站来接你吗?我朋友问我。我打个愣,冲他摇摇头,他却得意地说,我在上车之前给我女朋友打个电话,通知他我坐几次车,她说她一定来接我。我纳闷,你在哪里打的电话?我问他。他说,站长办公室呀。我这才想起来,他爸是在铁道部上班。他的那个女生,估计也是个高干子弟,我就是想给家里打个电话,还得打到胡同口的公用电话亭去,来回来去要等一刻钟,得花多少长途电话费呀,还不得是我妈半月的工资?人比人就得死,一点儿不假。突然我觉得我跟我这个朋友没什么共同语言了,接下来,我就只听着我的朋友滔滔不绝地谈他的女朋友,一句话都不再说,只是耷拉着脑袋,给他个耳朵。他的兴奋只能刺激我的神经,我的神经变得越来越衰弱了。
如果在平时,我和我的这个朋友绝对不会成为朋友,只是特定时间、特定地点和特定环境,阴差阳错地叫我们成为同路人,也许一回到北京,我们就又成了陌生人,即便在路上遇见,也就点点头,或者连点头都不点头就擦肩而过。广播喇叭里广播员已经开始报告:我们日夜向往的祖国心脏,首都北京就要到了,请旅客同志们做好准备——我的朋友一下跳起来,背起他的军挎,仿佛要一个跟头翻出车厢。我却动都没动,反正也没什么行李,再说过了那道破败的古城墙才能进站呢,急什么呀。这时候,他才想起要跟我交换住址,没事我就找你玩去,他说。他从他的日记本上撕下一页来,写上他的姓名地址,我也把我的姓名地址给了他,但是我知道,我是不会主动去找他的。我们的一段缘分到此就该结束了。
到了站,果然,他很快找到了他的女朋友,一个穿白裙子的清秀女孩,他要把他女朋友介绍给我认识,我不愿意做电灯泡,就钻进人群里溜走了,跟着人流涌出了出站口,我听见我朋友在我身后喊,石磊,石磊,我不但没有回头,反而加快了脚步,走出检票口,我才找了个语录牌,站在后边,想再看我这位朋友一眼,可是很奇怪,乘客几乎都走光了,我也没有见到他和他的女朋友,这让我很失望。也许我们一辈子就这样失之交臂,从此谁都不再记得起谁,这么一想,多少还是有些伤感。好在我又回到北京了,而且不缺胳膊不缺腿,囫囵个儿地回到生我养我的地方,我应该感到庆幸才对。
44
在北京,谁都不敢说谁比谁的官大,李全缃就跟我说过,看似平常的一条胡同,稍微一打听,兴许红漆大门里就住着俩部长、一个政协常委,门口的小店里的经理,很可能是哪位建国元勋的公子,就是靠墙根晒太阳的一个糟老头子,细一打听,也备不住是前清的哪个格格的驸马爷,都说藏龙卧虎,真正藏龙卧虎的地界,就在北京的小胡同的犄角旮旯里。你要是个势利眼,在北京就住不了,踩人家脚一下,也能把你吓死,谁知道他是不是个青史留名的人物啊,即便他不是,也可能是青史留名人物的亲戚。当心着点,别在北京充大头,弄不好丢人现眼。
我们的车今天可以直达北京,要是速度再快一点儿的话,在加油的时候,李全缃对我说。我说,咱们俩老头,还是稳当一点儿较好,急什么呀,又没有谁盼着。李全缃想想,我说得有道理,我是一生未娶,他是娶了又离了,所以,将车子放慢了,一边开,一边欣赏着沿途的景色,路两边绿得刺眼。
你发现没有,我现在越来越势利了?我对李全缃说。我怎么没发现,他说。我对比我年轻的人都有一种敬畏,都怕,因为他们的路还长,你不知道他将来会出息成什么样,未可限量,我说。
这倒是真的,李全缃说。
对那些老家伙,我就不在乎了,甭管你是多大的权威,反正你就顶到那了,再也折腾不动了,没什么脓水了,两腿一蹬,盖上棺材盖子还是由小年轻的给你下结论,我说到一半,李全缃就笑了,一个劲儿说这是歪理。
45
北京,我回来了,我走在西长安街上,真想可嗓门喊一声。以前,也没觉得北京这么亲,尤其是华灯初上的时候,我闭上眼睛,深深地呼吸了一口熟悉的空气,要不是忍着,我的眼泪早禁不住啪嗒啪嗒往下掉了,一路上一直悬着的那颗心实实在在落了下来——终于到家了!在街上,我遇见每一个人都想跟他热情地打个招呼,问上声好,就连背个筐,满世界捡废大字报纸的老爷子也不例外。
要不是天晚了,我恨不得现在就奔秀园家,见她回来没回来,然而直觉告诉我,她肯定早就躺在她那张铺着方格床单的小床上,听着苏联唱片,等着我去敲门。从我们认识以来,我们还从未分别过这么久,即便是她做阑尾炎手术,也只是三天没见面,结果,那天一见,她就冲我嚷嚷,你怎么早不来,现在才来,我不想见你,给我出去!我跟她说,是你家阿姨不让我进来。她立马态度缓和了,说了句“那个阿姨最霸道了”,就让我坐在她跟前,拿出好多好吃的让我吃……
进到我住的那条胡同,除了墙上多了几条标语,几乎没什么变化,张大爷的三轮儿还靠边放着,李三家的鸽子窝也仍然搭在窗台上,罗锅还在台阶上给邻居们的鞋打前掌,见我来,跟我说,磊子,才回来,不怕你奶奶数落你呀。就仿佛每天都跟打头碰脸一样,他根本就没意识到我出去了这么些日子了。我们家在胡同的最里边,那块是低洼处,一下雨,就积水,得拿水盆往外淘,不过,也有一个好处,不招贼,因为靠里,小偷偷了东西不好跑,所以胡同口几家都被人偷过,我们家却从没丢过东西,我奶奶说,只要丢东西就找磊子,准是他的事儿。
王婶出来叫她的猫回去,正好撞见我,哎呀,磊子,你小子这一程子跑哪儿去了,都快把你奶奶急死了,她说。跟着就冲门里喊,石奶奶,你家磊子回来了。奶奶还没答话,她家的猫听见她的声音,喵地一声从什么地方蹿出来,扑到她的肩膀上,舔她的脸。我能闻见胡同里弥漫着炒菜的香味,顿时我的肚子就咕咕地叫起来。我家里传来一阵子劈里啪啦的脚步声,接着我妈头一个跑出来,一下子抱住我的头,儿子,这么些日子你跑哪儿去了,可想死我了。她的身后是我爸。我赶紧说,我串联去了,是学校组织的。我知道我爸我妈最吃这一套,只要一说是学校组织的事,他们绝不拦着。我爸说,你就不兴提前告诉家里一声?
我说我错了。见我爸我妈的那种如释重负的表情,我想,我只要认个错,就能蒙混过关了。果然,我妈拉着我的手,快着,才做的饭,洗洗手,吃吧。我爸爸却咬着我的耳朵说,你奶奶简直急疯了,一会儿,你得好好地跟她服个软。我说是。这时候,我奶奶正低头纳鞋底子,连头都不抬,把我晾在了一边。我喊道,奶奶,我回来了。她仿佛压根儿没听见,难道几天没见,她变得耳背了?我过去摇了摇她的肩膀,她站起来,一扬手,啪地给了我个嘴巴。这一巴掌力气太大了,打得我在屋里转了三圈,没等我站稳,我奶奶又揪住我的耳朵,走,你给我出去。我憋了一道的眼泪,终于憋不住了,哗哗地流起来,就像拧开的水管子。我奶奶一把将我抱在怀里,嘴里念叨着,我的小祖宗,小冤家,你说走就走,连个话都没留下,真要有个三长两短,你叫我可怎么活呀。我爸这时赶紧劝她,他这不已经回来了吗?再说也是学校组织的,不去不行。我奶奶说,为什么事先就不言语一声?我说,我怕你不让我去。
吃饭时,我奶奶非叫我妈再给我摊俩鸡子,说是要补补,出去些日子,折腾得又黑又瘦,脑袋还秃了。这一顿犒劳,把我撑得直打嗝,我奶奶笑着说,瞧你小子那点子出息。夜里,奶奶叫我跟她睡一个炕上,她叫我详详细细地把串联当中的所见所闻都讲给她听,一脸温柔安详的表情。当我讲到我在广元认识的五奎怎么怎么照顾我,她就说,这是个好人,值得一交。
当我讲到我在武汉被“百万雄师”掳走而江晓彤他们都不敢搭把手的时候,她气得呼呼喘粗气,告诉我,往后不能理这些个混账,要搁在抗日时,他一准是当汉奸的材料……我们讲到很晚很晚,奶奶的手一直轻轻拍着我的后背,不知什么时候,我竟悄然睡去。但是我仍能感觉到奶奶在拍着我,像拍月科里的孩子一样。半夜,我隐隐约约被对话吵醒,我听见我爸说,您怎么还不睡?我奶奶说,我要好好瞧瞧我的大孙子,我还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他了呢。我爸宽慰她说,那是你多想了,形势大好,能出什么事呀?我奶奶说,你们两口子半夜偷着哭,担惊受怕,我都听见了,别寻思我不知道。我爸尴尬地笑了。我虽然醒着,却没睁眼,只是静静地听着,听到这,我的眼泪淌落下来,湿了枕头。这一晚上,是我睡得最踏实最香甜的一天,因为我清楚地知道,我到家了,有我奶奶、我爸我妈跟我在一起。
这季节,也是北京最清爽的时候,躺在炕上,不热,也不凉,可以一觉睡到大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