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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全缃把我送到我家门口,好了,你的怀旧之旅到此结束了,他说。我说,还得感谢你们哥几个成全。临分手,李全缃突然问我,老石,你还记得家辉吗?我说,当然记得,他不是当大官了吗?
李全缃说,这小子最近双规了。我断然说,不可能,他家至今还住在他老爸老妈的那所楼里,过道窄,走廊黑,从远处一看就跟鸟笼子差不多。李全缃说,你说的那是他跟他老婆住的地方。家辉的老婆我认识,他们结婚的时候,还是我当的伴郎呢,她眼睛很亮,眉毛却很短。我从李全缃的话里听出了一点儿弦外之音,就问,难道他还有其他住的地方吗?李全缃说,有好几处,起码不少于四处。我感慨一声,真是狡兔三窟,他要那么多住处干吗?李全缃用平时我们讲敏感笑话的口气说,他在里边养小蜜呀,听说最小的才二十二岁。我苦笑了一声,操,就他那副小身板,能顶戗吗?早在中学毕业时就总闹胃口疼,往医院跑。李全缃也苦笑着说,那个我就不知道了,也许多吃补药还凑合。我问他,家辉贪污的钱,就拿来养这几个小蜜了?李全缃说,听说是这样,他老婆知道他贪污的事,死活不信,在她眼里,家辉始终是个廉洁奉公的好干部。我眼前立刻出现一个肚子鼓了、头发稀了的干部形象,到哪儿都是笑眯眯的,一笑一脸的褶子。
他老婆才冤呢,李全缃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跟他光受罪了,省吃俭用,一天好日子也没过上。
这么说,倒确实……我说。
苦都让他老婆吃了,福都让他小蜜享了,李全缃说。
他的过错不至于判刑吧?我稍微有点儿忐忑地问道。
判肯定得判,就是没有枪毙的罪过,李全缃说。
家辉算是我青年时代最好的朋友之一,只是打他当官以后来往少了些,即使来往也常常闹得不欢而散。记得我们俩最后一次吵嘴时,家辉说我变态,说我跟地位比我低的总能和睦相处,甚至不惜去讨好他们,学他们的做派,仿他们的语气说话,而跟比我地位高的人则能顶就顶,能撞就撞,总是对着干。他指着我的鼻子问我,你知道你为什么总是不进步吗?你知道你这么多年为什么总是默默无闻吗?就是因为你老得罪领导!当时我也同样恼火地说,我愿意,你管不着,幸好你不是我的领导。
这都是八九年前的事了。李全缃走后,回到我熟悉的家,我躺在床上,还是郁闷了半天,想起以前的家辉,他养了一群鸽子,放出去,把人家的鸽子勾引回来,不光是鸽子,他还养猫、养兔子、养鸡,养什么都养得很好,这方面,他是一把好手,没想到到老了,他改成养小蜜了。我其实也曾经想养宠物来着,我喜欢猫,喜欢金鱼,也喜欢花花草草,小时候,养过几条热带鱼,仿佛叫黑玛丽什么的,可是不久就死了,我伤心得要命,还跑到景山上去哭了一场,从此再也不养任何宠物了,不是不想,而是不敢。为此,家辉没少讽刺我,说我笨,还说我脆弱。跟他比起来,我的确脆弱得多,那些年时兴了一阵摩托车,家辉也买了一辆,他撺掇我也买,我犹豫,他就说先驮我兜一圈试试,结果,在四环上翻车了,他没事,却把我的膝盖和胳膊肘都摔破了,流了好多血,自此,甭说买摩托了,就是让我坐摩托,我都不敢了,看见它,就像看见扫帚星,躲得老远,家辉就说是我落下后遗症了。我说差不多。以至于发展到后来,人人都开车了,我也不敢动这个脑子,不但不敢开,连副驾驶的位子都不敢碰,乖乖地待在后座上猫着……
我想给家辉他老婆打个电话,安慰安慰,可是又不知道说什么好,又把拿起来的电话撂下了。这么久,没在家住了,屋里似乎有点儿返潮,我打开窗户,让清新的空气吹进来,同时吹进来的还有附近交响乐团隐隐的琴声。我仿佛对我的房间有点儿陌生了,而且感到很憋气,现在我简直想象不出我怎么可以在这里一待就是二十年,跟谁都不往来,过着几乎是与世隔绝的生活?我突然意识到我房间里的书太多了,多得好像一座山,这座山就压在我的身上,让我喘不上气来,看来,我该走出去,走到街上去,走到人群当中去,只有这样我才会快乐,才会去掉身上散发着的霉味。
秀园早就对我说,你该找一个心灵手巧的姑娘,娶她,让她给你生个儿子,安定下来。我没听她的。现在我变主意了,我觉得我是应该按照她说的去做,这样做并不意味着我会把秀园忘记,她是我一生的初恋,想起她,我的心里就会吹过一缕夏日微风。我从打她十七岁以后,就再也没有见过她,不过,这中间我们交谈过,都是通过电话,她不见我,她不想见我。我印象中的她,永远是美丽、阳光,而且气质高雅。她跟我说她已经被毁容了,后来又得了子宫癌,我无法接受,我仍然坚信她还是那个爱笑的姑娘,笑起来又开朗又调皮。
你爱了我一辈子,我已经很幸福了,秀园说,她本来是想叫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轻松愉快一点,可是后来却哽咽起来,知道我最想对你说的一句话是什么吗?她问我,我最想对你说的一句话就是谢谢你。没等我回话,她的电话吧嗒撂了,我再拨过去,已经关机了。我倒吸一口冷气,莫名其妙的恐惧感袭来,让我胆战心惊。以后,我又无数次地给她打电话,她都没有音讯,我茫然不知所措,很长一段时间,我都精神恍惚,我每天电话二十四小时开机,生怕她什么时候来电话我接不到,错失了。不久,我才知道一个不幸的消息,犹如晴天霹雳一般,我一病不起,烧了一个礼拜,躺在床上说胡话。刘毅和扬子他们来看我,我说的头一句话就是:秀园去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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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串联回来的第二天,我就赶到秀园家去了,那天,我还特意穿了一身干净衣裳,并戴上一顶帽子来遮掩秃瓢脑袋。秀园家的院子仍然是那么凋零,杂草丛生,估计起码有几个月没人拾掇了。我敲门,没人应声,最后,不得不用老办法,跳墙进去。面对这里荒芜的景象,我不禁又忧心忡忡,看来秀园她爸的问题还没解决,假如老头子在家,他们院子不会这么乱,老头子爱干净。想到秀园一个人孤零零地待在这么大的一个院子里,又凄凉又恐惧,我就替她担心得不行,尽管有她的保姆跟着。这年头,很多保姆就卷铺盖走人了,不知她的保姆是不是也已经扬长而去。要是那样的话,秀园就更可怜了,她怕是连一壶开水都喝不上,她几乎什么家务活都不会,叠个被就跟包饺子一样,鼓鼓囊囊,为此我常损她,她也常跟我翻脸,闹得几天都不跟我说话,冷战。
好在虽然院墙贴满了标语口号和大字报,却并没有造反派驻扎在这里,我弯着腰一点一点接近秀园平时住的那间屋,这架势似乎与惯常来串门的人有很大的距离,更接近于做贼的,幸亏没人瞧见,瞧见了非喊人来抓我不可。几间屋子里,也唯独秀园那间没贴封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