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头,人跟人心的距离也远了,亲朋好友之间越来越缺乏真诚,每个人只顾着拨拉自己的算盘珠子,至于别人在想什么,没人在乎,过去时兴的“关心他人比关心自己为重”早被人扔脖子后面去了。上下三千年,人没有比现在更懒的了,懒得扫地洗碗都要小时工帮忙,买东西能上网上买就上网上买,出门都不想出,久别,懒得连封信也不写,发个短信就交差了。过年过节,也是靠发短信来打发老爸老妈,省得买水果点心了。懒已经成为这个时代的基本特征。遇到问题,不再去找德高望重的前辈请教,只是上百度上查查……
生活变得越来越没有味道,我觉得。
两口子没结婚就先同居了,同居几年才结婚,跟老夫老妻一样了再进洞房,已经没有花烛夜的神秘和幸福了。结了婚,生了孩子,也不自己奶,说是怕破坏体形,天天给孩子冲奶粉。孩子上学了,两口子就改行当督察了,恨不得孩子是牛顿,顶不济也得是个爱因斯坦,墙上贴着时间表,几点补习数学,几点学英语,几点练钢琴,一分钟闲空都没有,把孩子摆弄得跟个机器人一样。又过若干年,两口子呆腻了,一位在这屋,一位在那屋,守着电脑开始网恋,恋上仨俩月,终于禁不住诱惑,约到外边去见面,回家来还回味着红杏出墙的余韵。不久,两人离了,孩子给了爷爷奶奶,各自又都成立了新的家庭,孩子要不是有个病啥的,他们俩是绝不会露面的。没几年,等他们回过神来的时候,才发现他们新的婚姻又亮起了红灯,相对无语的时间越来越多,再次把精神寄托在QQ上,重新寻找新的聊天对象——这简直成了一种恶性循环,反反复复。
诚实这个词,现在几乎已经进了历史教科书,很少有人再拿它当作一种美德了,人与人之间更多的倒是使用三十六计,变着法儿的斗心眼,年下了,不给爹妈拜年,跟一帮人一边打麻将一边打电话骗爹妈说,他加班。明明正给情人解胸罩,偏偏打电话哄他老婆说,他在谈业务。办公室里对面的同事升迁了,那个位置他已惦记着好些日子了,结果叫人家捷足先登,他不敢真实地流露出自己的失落,反而主动请人家喝酒,表示祝贺,还是他来掏腰包。因为自己的不真诚,也就不相信别人的真诚,谁说什么话,听着都像谎话、玩笑话和客套话,一笑置之,不当真。谁要夸了自己一句,更要百般斟酌,不知对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不定有什么阴谋诡计了,赶紧加上十二分的小心。欺骗成了家常便饭,每天的功课就是骗人和被人骗,钩心斗角也就罢了,还美其名曰为“职场政治”,想起来就觉得是扯淡。
不过,现在,个人崇拜没有了,也再没有谁能一句话顶一万句的权威了,但是,一些符号仍然被顶礼膜拜,比如比尔?盖茨,他就是财富的代名词,比如饭岛爱,她却是荷尔蒙旺盛的象征,再比如李宇春,则是灰姑娘情结的现代版。他们像说八卦似的说着他们的名字,虚妄地向往着。假如有谁问一个人:你现在的信仰是什么?对方一定以为你脑子进水了,他会惊异地摸摸你的脑袋烧不烧,这年头谁还再讲信仰不信仰?现在讲的是欲望!欲望是一条永无止境的河,车子、房子、圈子、位子、妻子、孺子、女子、骰子、牌子,往往没等你将这些追求到手,就一命呜呼了。如果你死后,不是两手空空,可能还会有人提及,要有房子,儿女可能会为谁来继承而打官司,要是什么都没有,你立马就无声无息了,仿佛从来就不曾在世上走过一遭……
我要成名成家,当一个家喻户晓的人物,我的一个朋友说。为此他疲于奔命,三十年来就从没睡过一个囫囵觉,总背着人打哈欠,久而久之,就得了严重的失眠症,即便如此,只要媒体来访,他都打起精神来接待,必要时还叫美容师把自己收拾得光彩照人再出镜。我很不理解他的这种自虐式的生存方式,他说,我要出了名,死后,儿子才会把我的遗像悬挂在房间的正中央,有客人来,客人会很惊讶地说,哦,原来你是谁谁谁的儿子?我儿子就骄傲地说,是啊。如果我要是个无名小卒,可能照片也就挂上十天半个月,一装修房子,把我的照片往铺底下一塞,就完了。别人遗忘我,我能容忍,但是我不能容忍我的儿子将我遗忘。我不知是该同情他,还是该鄙夷他,总之,每次听他这么说我都浑身冰凉,尤其是手指尖,麻酥酥的几乎失去了知觉,我只好连喝几杯开水,闭上眼在椅子上靠上一会儿,血液才缓缓地流到指尖部位,我才又恢复了知觉。我甚至幸灾乐祸地想,幸好我没娶亲,也没儿子,所以用不着操这个心,继而少了一份痛楚。
有时候,我觉得现在比几十年前复杂多了,也肮脏多了,可是要是让现在的我回到几十年前去,重蹈覆辙,我愿意吗?显然是不愿意。
我只有在我的家里,插上门,独自一个人跟这个世界绝了缘,我才感到安全。我把我的家当做一座坚固的城堡,我不希望陌生人闯进来,我也不想随随便便走出去。偶尔撩起窗帘往外看看,也只是偷窥,尽量做到我能看到别人,而别人看不到我,就是不能不接触的人,例如街道代表、小时工或邮递员,也保持着适度的距离,跟他们说话我也从来不正视他们,避免看他们的眼睛,我想,在他们的眼里,我可能是个孤独的怪老头。
43
按照信封上的地址,我们终于找到了小丫头她奶奶的家。
她要进去,被我们拦下了,叫她先别忙,再想想。小丫头的眼神不安地闪烁着,不知我们俩要捣什么鬼。我问她,你奶奶是个什么样的人?她摇摇头说,不记得了。我的朋友立刻做出严肃的表情来,那么你就不要随随便便地把你父母的遭遇告诉他们。小丫头茫然地问,为什么呀?我说,这年头,人心隔肚皮,什么混账事都可能发生。我朋友也补充说,难道你没听说总有儿子把爸爸送上了断头台,母亲将女儿的私人日记交给了造反派,把女儿逼上了绝路?这种事天天都在发生。
小丫头说,听我爸爸讲,我奶奶可慈祥可勤劳了,我爸爸小时候家里穷,吃不上饭,奶奶就把她的饭让给爸爸吃,自己饿肚子。我说,那是你爸爸小时候,不是现在,现在的人要比那时候错综复杂得多。小丫头被我们吓住了,她低下头说,我该怎么办呢?我朋友说,你就若无其事地装作串亲戚,不跟他们提你爸爸妈妈自杀的事,你奶奶问起来,你就说他们忙着搞运动,顾不上你,学校又停课了,你趁机来看看爷爷奶奶。小丫头天真地问我们,我非得跟他们撒谎吗?我说,在不了解他们之前,必须如此,万一你把你的身世告诉了他们,他们怕连累了他们,把你交给了造反派怎么办?提防着点儿,总归是好的。这次大串联给我的最大收获,就是凡是都往坏处想,多加小心,小心无大错。
小丫头虽然持有怀疑态度,但还是答应听我们的话,看得出她叫我们吓得有些紧张了。我说为了不出错,现在我们模拟一下。小丫头问,模拟什么?我朋友解释道,模拟你见了你奶奶怎么应答她的问题,不至于你露出马脚。小丫头忽闪着眼睫毛,一脸的疑惑。我开始用她奶奶的口气问她,哎呀,我的乖孙女,你怎么也不打个信就来了,你爸你妈呢?她回答,我爸我妈单位忙着搞运动,顾不上我,叫我来奶奶这待些日子。我依然用她奶奶的口吻问她,不会耽误功课吧?她回答说,学校停课闹革命,这一程子不上学。
小丫头基本回答得天衣无缝,只是在问到你爸你妈都好吗时,她迟疑了一下,眼圈红了,好在没哭出来,只是喃喃地说,挺好的。我们多少有些放心了,对她说,你去吧。她却不走,像是有什么问题要问,又不好意思。我朋友问她,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她把视线转向了我,突然问道,你为什么剃个秃子,是不是挨过斗啊?我猝不及防,一下子被她问愣了,赶紧掩饰说,我剃成秃子是怕招虱子。小丫头仿佛是解开了一个天大的谜团,不禁松了一口气,似乎找到了安定的感觉。我的朋友拍了拍她的脑袋说,快去吧,要不你就赶不上晌午饭了。小丫头走了两步,又回来了,你们怎么办?我说,我们回家呀。她晃了晃朝天辫说,不是,我是问你们晌午饭怎么办?我的朋友说,你放心吧,我们兜里有钱,可以买着吃。我说,你去找奶奶吧,我们在这里等着,要是平安无事,你在窗口给我们个信号,我们就走。小丫头问,给什么信号呢?我朋友问她有没有手绢,她说有,我朋友说,你就冲我们摇三下,我们就知道了。我们凝视着小丫头一步一步地走向她奶奶家,每一步都仿佛是踩在我们的胸口上,她在敲门的时候,还回头看了看我们,似乎很留恋的样子。
她进屋了,我朋友说。我则躺在小街尽头的台阶上,仰望着天空,天空上漂浮着各式各样的云彩,有的像羊群,也有的像风筝,与北京云彩不同的是,这里的云彩仿佛长了翅膀,流速非常快,转瞬间就出去老远,眨眼的工夫,再看它,已经不见了。过了一会儿,小丫头走出来,冲我们一边摇着手绢,一边向我们走来,我们俩没有等她,掉头就走,拐个弯,撒腿就跑,生怕小丫头跟上来。少了一个旅伴,我们的心情变得有点儿忧郁了。
我们七绕八绕,好不容易才绕回到火车站,在站台上等车的时候,我的朋友问我,你常做梦吗?我说,常做。他问我常做什么梦,我说就是大老虎追着我满处跑,就在咬到我脚后跟的时候,我被吓醒了。我问他常做什么梦,他说他总梦见自己在中南海里抓蛐蛐儿。我吐吐舌头,你还真敢梦,我说。他也红着脸说,我不是故意做的。我问他中南海里的蛐蛐儿多吗?他说多,在草丛里拿脚一趟,就能蹦出好几只来。我奇怪,你半夜三更溜到中南海去抓蛐蛐儿,巡逻的战士也不抓你?他说,我也纳闷,我梦里一次也没碰见巡逻兵。我讪讪地叹息一声,真羡慕你,我说。
他问我羡慕他什么,我说我羡慕你能到中南海里抓蛐蛐儿。他难为情地挠着头皮说,我不是真的去中南海抓蛐蛐儿,只是做梦。我说是啊,我怎么就做不了这么幸福的梦呀?我这么一说,他的眼睛也真的开始充满了幸福。就去中南海的话题,我们一直讨论到一趟直达北京的火车进站,我们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挤上了车,在车上我们还继续着刚才的话题,我问他中南海的蛐蛐儿是不是个头比别的地方都大,他说他在梦里根本就没注意到这些,只注意怎么把躲在草丛里的蛐蛐儿赶出来,他好去抓……我就责怪他心太粗,做这么好的梦都不仔细着点儿,他也怪不好意思地说,是,有时候我是马虎。我说下回再做这样的梦,一定要观察细致些。
在我们俩谈得热火朝天的时候,我发现有一个乘警,总是在我们身边转悠,我的朋友拿脚踢踢我,看来这位是冲着你我来的。我说,我们又没犯法。正说着,乘警过来,指指我的鼻子说,你,跟我来一趟。我心里咯噔一下子,我朋友要跟我一块去,我没让,生怕连累了人家,我装作大义凛然地尾随在乘警身后,跟他到了餐车上,千万不能惊慌,一惊慌就露馅了。乘警一屁股坐下来,而让我站着,还得站直了,腿不能打弯。乘警先是问了我些例行的问题,姓什么,叫什么,哪儿的人,从事什么职业,他问得马马虎虎,连记都不记。接下来他管我要证件,我没有,介绍信呢?没有。学生证呢?没有。户口本呢?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