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 章
晋安来到晋凋院中之时,后者正心情极好的提壶泡茶。
“瞧茶品是否上乘,一看汤色。若茶汤纯白,则表茶芽幽嫩。二呢,便是瞧水痕。”
院中白梅飘香,却是人比花艳。一众侍婢家丁围在他身边,认真听着他讲解。
“若茶汤煎煮沏泡皆恰到好处,便会如此……”晋凋用茶筅旋转击打和拂动盏中茶汤。黑青的兔毫盏中,纯白汤花匀细,紧咬盏沿久聚不散。
“哇……”人群中突然迸出一声惊叹,继而便引起其他仆从附和。
“为什么会这样?”
“主子好厉害……”
群呼中,处于外围的一名侍婢突然注意到晋安的到来,心中一跳连忙行礼,却被前者制止了。晋安微微摇头,如冰似霜的眼角眉梢头回露出几丝柔和。他将视线投于人群簇拥中的晋凋,目光温暖安详。清秀侍婢一怔,继而颊畔泛红。
“若汤花无法久聚……”晋凋完全未觉晋安在场,他慢慢说着,以茶筅指着茶汤与杯盏的交接处,在感觉众人的视线都集中到他手上时,这才续道:“这里便会出现水痕,也就是输了。”
“这么说,成功使茶汤咬盏后,谁的茶汤最先出现水痕,那便是输了?”有家丁一点就通,忙追问道。
晋凋放下茶筅,含笑点头,“辨别茶叶的优劣,便是看这两种方法。”
他这么说着,余光倏颤,觉得似乎瞥到抹熟悉的身影。晋安注意到他发现了自己,也不再避,只朗笑走出,“今儿个你倒是好兴致,发生什么好事了?”
看来前段时间的那场谈心没谈错,终于让他恢复了些精神。
“大公子……”众仆从见他,忙弯身行礼。
“临江的斗茶圈似乎成了场笑话。”晋凋执杯轻啜,回了他句莫名的话。
晋安挥退众人,撩袍于他对面坐下,“这些我倒没怎么关心过。”
“但是……兮家少爷刚出城了。”
晋凋执杯的手一顿,长睫略扬抬眸看他。
“怎么,逼得太紧将人给惹恼了?”晋安打趣,难得惬意的浅笑调侃。
晋凋摇头,却忍不住轻笑,“我今日才见着她。怕是想躲开那场斗茶宴吧。”
平心而论,若他们互换角色,是她背叛在先一再紧逼,他定是不会避退三舍只知回让。这几年,她苦是没少吃,却仍撑不住场。
“不打算去追?”
“也该给她点时间冷静了。”再说这临江城的斗茶圈也该肃清肃清。他于华君铭那一斗,不过是个警告,那些个只知附庸风雅完全不懂斗茶的少年公子,早该踢圈出围。
“我便坐上这斗茶东主一位,待她归来之时,双手奉上。”
兮镯单人单骑,出了临江便纵马飞驰,终于在晚饭前抵达邻城分铺。
“少爷!”兮绸对她的到来大感意外,瞅瞅她又瞅瞅外头。铺中伙计牵着马,慢慢走出视线。
——真来了?
兮镯将马鞭丢给他,抬步迈阶往铺内走去。
兮家的首饰行是本城最大的商铺。这里所卖的首饰不仅用料精贵上乘,就连做工都精致得无可挑剔。所以只要是家中有些资产的富家小姐官家夫人,都喜上他们店中买购。一路望去,着天青岚色衣饰的伙计皆忙碌往来,哪里注意得到兮镯的到访。
“少爷您来怎么也不打声招呼?小的去接您也是好的啊!哦,对了,小的瞧您是骑马过来的,累不累?”兮绸抱着她的马鞭也来不及放,就这么一连迭声的跟她后面嚷着,突然,他像是想到了什么,急道:“瞧这点您应是还未用晚膳吧,来人来人!”
“账簿在哪?”兮镯目不斜视的走近内堂,外铺的喧哗声也渐渐消散。她脚下却还是未顿,淡淡然间已经打断了兮绸的长篇大论。
“在小的房中呢。少爷,您还是先用了膳再去瞧吧,看账簿得耽搁好些时辰。”兮绸跟着她走上了曲折的石廊。紫藤花开烂漫,灼灼燃了整条路。身后鸟雀婉转啼叫,池中锦鲤肆意摆尾,再加上点缀其间的娇花秀草,正是春意盎然之际。
其实这里的布局与兮府有些相似,都是一弯湖泊澄澈,一道石廊紫藤迤逦。
“不用。”她浅浅睨了他一眼,立即便让后者还梗在喉间的劝慰消失了个无踪,“去将掌柜和账簿都带到书房。”
“……哦。”兮绸瘪瘪嘴,不甘不愿的往东面跑开了。
半柱香后,铺后书房内。
兮绸于炉中燃放一支熏香。轻烟袅袅,融着好闻的清淡兰芷味。来到一处便燃熏香,是兮镯的习惯。
她背倚太师椅,将手中账簿掷于桌面,声音是听不出喜怒的淡然,“说吧,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面前一名年过不惑的中年男子低头不语,抖着唇不敢吱声。
见状兮镯也不急,只调整了个舒服的姿势翻看起账簿来。
时间一点点流逝,外头的天色也不知何时变得暗沉了下去。兮镯一言不发的冷脸看帐,仔细清算着,察觉到不对之处还用毛笔勾画了出来。掌柜偶抬头撞上她沉稳平静的神色,心中惊惶越聚越多,却还得强忍故作无事。
有时候,漠视往往比大发雷霆更让人惧怕。
——不知道接下来等着自己的是什么,也不清楚事情到底会变成什么样,于是便自己慌着想着,自己吓自己。
就这么安静的又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掌柜终于有些忍不住了,“少爷……”
因为一直维持着同个姿势,他全身都僵麻的厉害,再加之这么久的胡思乱想,不管是身体还是精神都有些撑不住了。
兮镯笔尖一顿,继而又在账簿上勾画了起来,仿佛完全没听见他的呼喊。见状掌柜也觉自己都开口了,倒不如硬着头皮将话全说完,“少爷便念在小的初犯的份上,饶了小的这一回吧。”
“……初犯?”她唇畔含笑,兴味十足的反复咀嚼着这两个字。
掌柜哆嗦了一下,颤声道:“……对,初……初犯……”
她搁笔,拿着账簿起身,“掌柜来铺中多久了?”
“有……有十来年了……”感觉到她越走越近,掌柜不由紧张的吞咽着口水,声音仍旧带着哆嗦。
“哦,十来年……也算是铺中的老人了。”兮镯若有所思的点头,终于舍得抬眼看他,“也就是说,分铺转手他人后,还是由你来做的掌柜?”
——看来他倒是个有些头脑的人。不然也不会在兮家垮台这么久后,还稳坐分铺掌柜交椅……
她心下有了较量,却仍是不动声色。掌柜还以她会看在他是铺中老人的份上从轻发落,连连擦汗赔笑,“是的,蒙前主不嫌弃。”
哪曾想,他这话才刚出口,兮镯面上温和倏然消散,凌锐双眸满是厉色,再衬着那副沉稳冷静的神色,真真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势,“那这十来年,吞了不少库银吧。”
掌柜笑脸骤僵,眼珠也因震恐而暴突的厉害。
——什……什么?!
兮绸本默不作声的站在角落拨弄熏香,听得她这言也是满脸怔忪,下意识的望向掌柜。
——吞了十来年的库银?!!!
“……少爷……”这是说的哪里话……
掌柜干巴巴的怔喊还在喉间,兮镯却已将手中账簿狠狠甩于他身,“你是很聪明。只可惜这聪明用错了地方!”
“……”掌柜一噎,面上血色尽失。不自觉接住滑落手上的账簿,刺目的朱砂色勾出数处账目,明显全是他动手脚的地方。
“好奇我为何会知道?”她似笑非笑,精眉秀目挑的高高,“掌柜的,此问题我们暂且按下不表,你便告诉我,吞了铺中十几年的库银,何时能偿清。”
“少爷开恩,少爷开恩呐!”
兮镯不再说话,只斜扫了兮绸一眼。后者心神领会,将掌柜直接拖了出去。房间内重又安静,她弯身捡起地上账簿,轻轻拍去沾上的灰尘。
没过多久,兮绸又回来了。他凑到桌边,满脸惊奇,“少爷怎知他做了这么多年的假账?”
说实话,查到这掌柜头上还是偶然。因单从账簿上看,他完全注意不到问题。
兮镯笑了起来。似乎只有在最亲近的人面前,她的沉稳平静才会悉数退去,流露出年少时的飞扬傲满。
“你不是说,起疑盯上他是因店中伙计的一句话么?”
兮绸点点头,但又觉奇怪,“可是这跟少爷发现他做了十几年的假账有什么关系?”
兮镯抬起账本轻敲他脑袋,无奈道:“若是初犯,怎可能以假乱真?”
这可不是吞几两几十两,而是高达几百两啊!月月克扣下这么多银子都没被人发现,怎么可能是新手?!
兮绸恍然大悟。他摸了摸自己的头,愤愤道:“那小的现在便送他去衙门!”
——可恶,照这掌柜偷银的额度,十几年下来那该是比多庞大的账目了!
“不用。”兮镯拦下气呼呼掳袖打算冲出门的兮绸,微微一笑,“教训一顿让他长点记性便是,这分铺的掌柜还得让他来当。”
兮家的每间分铺都有限定月额,然这位掌柜却能在月额达标外还私吞几百两库银……确确算得上是个人才。
“哈?”兮绸被她那话惊懵了。
“我说……这家分铺的掌柜,还是由他来当。”毫不在意他一脸被雷劈到的震惊样,兮镯唇畔噙笑,似乎心情极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