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 章
“为什么!”兮绸几乎不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掌柜私吞了铺中这么庞大的账目,为什么少爷还要放任!
兮镯面上笑意更甚,只意味深长的说出四个字,“物尽其用。”
掌柜中饱私囊了十几年,不悉数还回哪成?他这人虽无法信赖,但这经商之才倒是可以加以利用……
“可是……”兮绸还是觉得不妥。依他之意,不管那掌柜是有多厉害,只要其心性不正有歪心思,便是不能留下的。六年前兮府一事已让他吃足了亏,他如何容许相同的事再次发生?!
“好了。”兮镯淡淡扫了他一眼,“我意已决,不用多说。”
可是他的再多不妥再多不愿,又怎有什么用呢?少爷都已经下定决心了……
兮绸无奈,心中虽还有不满,却还是顺从的同意了,“……是。”
谈话间,已有铺中伙计送来晚膳。兮绸本想前往柴房教训掌柜,却被她叫住了。
“用了膳再去,不急。”她自桌旁坐下,任伙计布菜收拾。
——便由那掌柜再提心吊胆一阵。
兮绸点头,也不推辞,径自便于她对面落座。伙计们将菜肴美酒一一摆好,便掩门离去,烛火跳跃,却四下安静的无一丝人声。
兮镯轻饮薄酒,淡淡道:“怎的?没话想说?”
兮绸执筷的手僵在半空,过了好半响,才夹菜入碗,故作无事道:“少爷一路劳顿,今晚便好好歇着,待养好精神再谈铺中最近吧。”
“你想说的就只有这个?”
“……”
兮绸又沉默了下来。兮镯静静看着他,沉静的面色在烛火的映衬下也变得温和不少,“兮绸,你抬起头来。”
临江最大的酒楼中,数名衣着富贵的老板正执杯畅笑,冲位于首座的晋凋道:“据闻晋大公子近日回了临江,却一直未曾找到机会前去拜访,这次倒是凑巧碰上了。”
晋凋微微一笑,艳绝如花的眉目却透出股浅浅的疏漠冷淡,“各位客气了。”
他本是去铺中收账,哪曾想半途遇见了这几位临江有名的富商,接着便是场推不掉的宴席……
“听说晋公子欲与华少爷斗茶,这消息……”面目瞧上去有些书生气的书坊老板小心翼翼的望了他一眼,试探道:“呵呵,可否属实啊。”
若说这一桌宴是打着慰问的幌子,那他们的真意便是想搞清那一场斗茶宴是否真事了。
晋凋淡淡扫了他一眼,闲适微笑,“届时便望各位赏光一瞧了。”
“好说好说,呵呵……”众老板虽也猜测这回斗茶八九不离十,但真正听到晋凋承认,心中又是番惊疑了。
晋公子与华少爷……八竿子都打不到一起的人,怎可能会一同斗茶?他可从未见过这两人有过交集……
“诸位近来如何?”晋凋面上带笑,微扬了下颚扫望着众人,寒暄道:“书老板的作坊生意似乎愈加红火了。”
“不过是些小盈利罢了,混口饭吃。”那书生气的书坊书老板大笑摆手,眉目间却隐隐透出得意之色,“要真说红火,那定然是楼掌柜了。”
“是啊,这临江酒楼不仅最大,名头也胜过临江的其他酒楼。”
他执杯侧首,边上坐着的鲜衣掌柜自是一番推脱。就这般三言两语间,气氛自被吵热。晋凋慢慢饮尽杯中清酒,垂睫望向窗外。
临江的夜并不安静,来往行人异常密集。透过鳞次栉比的屋檐瞧远处,似是哪户人家在办亲事,接连绽放出无数烟花,灼灼点亮了半边天。
——一如记忆中那般喧闹热嚷。
思及心中所想,他先是一怔,继而便有满满无奈涌上心头。
——他怎变成现在这副样子了?莫不是……真被阿镯给感染了,也开始随时随地的追忆从前?
就在他暗叹自己之举时,一名着绮罗绸衣的妇人引起了他的注意。不自觉移身出窗,他长眸微凝,面色也变得慎重了起来。
那是……夫人?
妇人步履轻快,却能做到裙不摇摆,看得出曾受过良好的礼态教仪。她自药铺前停足顿首,继而便上阶进店。
——夫人去药铺做什么?
“晋公子在瞧什么呢?”书老板见他一眨不眨的望着楼下,不由也被勾起了好奇心,探身也跟着看了过去。只可惜,除了人来人往的行人摊贩外,实在没什么特别。
晋凋回神,长睫也跟着颤了几颤。他习惯性的勾唇微笑,淡然收回视线,“啊……没什么。”
对上几位老板投来的不解目光,他拢袖执杯,慢条斯理道:“临江的夜市倒还是这么热闹。”
“这倒确实。”几位老板起身离座,一同相携走到了窗边,同眺望楼下,“傍晚无事,便都出来散步了吧。”
“比起我们而言,他们可悠闲得很呐。”老板之一感慨着。
“比我们悠闲又如何?”有展柜不屑笑嗤,暗讽前者的呆傻。
——悠闲的他们可能撑起临江的半边天?
“各有各的好,也不必艳羡。对了,晋公子……”楼掌柜倒是个看得开的人,他将注意力重新聚回晋凋身上,淡笑道:“何时为晋大公子办场接风宴呢?”
他们这圈的人虽知他一母同胞的哥哥近日来了临江,却至今还没真正打过照面。若他真心想让自己的哥哥进圈,也该知会大家一声才妥当吧……
“接风宴嘛……”晋凋抬肘支桌,眸底流光溢彩折转着璀璨夺目的光辉,“最近铺中事物繁多,待日子定下之时,会告知大家的。”
“这便好,这便好……呵呵,传闻晋公子与大公子极为神似,若站一起还分不出彼此。”书老板被他们之间的谈话吸引,不由开口笑道:“倒时可得让我们瞧瞧,看传闻是否可信。”
晋凋但笑不语,与一干富商同饮杯中清酒。
宴散席尽,晋凋便与他们笑别回府。原先的计划被打乱,只得明天再续。只可惜,翌日一大早他刚出了门,便有位稀客来访。
兮夫人盏盖微抬轻吹杯中热茶,神色温柔平静,看上去好说话得很。晋安撩袍入厅,本冷若冰霜的眉眼也在见到来人是她时透出几丝惊诧。
——她怎会来此?
兮夫人早注意到他的到来,却仍不紧不慢的啜饮热茶,直到晋安走近喊她之时,这才放下杯盏,含笑回望。
眼前之人锦衣绣衫眉冷目峻,虽与兮绣是同一个模子中刻出来……却有着股浓浓霜凛之气,袭染眼角眉梢。
“晋公子。”她微微偏头当做行礼,继而便直奔主题,“今日到访,妇人专为令弟而来。”
“翠翘镂花步摇、垂丝玉蝶钿、八宝琉璃钗、龙凤成对喜镯……”兮镯一边报着单子,一边还仔细望着兮绸放进聘箱中的首饰。见所有物品都对上号无任何差错后,这才示意伙计将聘箱合好放到角落。
“接下来是绸缎六十六匹。其中云纹锦、双宫绸各八匹,银丝绒双绉六匹……”她慢慢翻页,走到柜台后的圈椅中坐下。兮绸闷着头,每当她念出一种布料,便从旁边取出放进新的嫁箱。就这般整理拾缀了一下午,满满八个嫁箱终于将所有首饰绸缎置好。接下来便是等雇主上门将货物领走。
铺中的掌柜还被关在柴房,兮镯也就暂坐了柜后一职记账清算了起来。这里虽比不得临江富饶,但也是个繁华之地,所以每天赚下的银两也少不到哪去。
人一忙起来,其他那些个纷扰繁杂之事恼不到她,心情自然轻松了起来。
夜色渐深,铺中客人愈发零丁。喧闹了一天的首饰铺也只剩了兮家的伙计在打扫拾缀,放眼望去尽是清一色的天青岚。街上的行人慢慢稀少,摆摊的小贩收拾着东西,明显也是打算回家了。兮绸望了眼天色,刚想去后厢走趟,兮镯便叫住了他,“兮绸。”
他不解回望。
兮镯搁笔,自柜后走出,示意他跟上。
离了前铺,院中更是寂静一片。一轮上弦月高挂檐上,散落满地霜华。兮绸掌灯在前,兮镯负手缓行,偶有夜风拂过,轻薄衣袂翩飞翻卷,露出了里头浅绾绘兰的衫角。
她骤然顿步,婷婷立于泛银的青石小径间。兮绸被她这举弄得越发莫名,不由满腹奇怪的唤了她一声,“少爷?”
“……你瞧,这月色真美。”风不知何时变得大了起来,将她披泻于肩的墨黑长发吹起,迷蒙着遮了双眼。
那月依旧停驻屋檐之上,宠辱不惊。
兮绸也跟着仰头,微微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被她抢了先,“我来这也有些时日了,有件事你却始终没问过我。”
兮镯抬手将有些凌乱的鬓发绕回耳后,勾唇轻笑,“兮缎怎么了?兮缎最近可好?或者应该说……这么些年了,兮缎变了吗?”
——若是当年,他两人便是离了会儿,都会这般牵肠挂肚无法心安的……
“……”兮绸心头一跳,突然觉得喉间似乎被什么东西给死死卡住,吞咽难安。
——兮缎……
兮镯叹了口气,“怎么?你难道不想知道吗?”
“我……”兮绸下意识的开口,却骤然发觉这事容不得他问,便哑了声线道:“她跟在少爷身边,自是好的。”
少爷待人那么好,她跟着少爷,又怎可能不好?
“你错了。”兮镯摇头,忍不住又是声叹息逸出口,“她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