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2 章
从灵隐寺回来,没两个月就到了新年。山庄里的人照例凑在一起,热热闹闹过了一个年。王孟英那边,吴氏夫妇带小宁走动了一次。说是王孟英带老婆孩子到娘舅家探亲,要到十五以后才回来。
元宵那天,无双离开众人,独自下山。
一个人逛灯市,也别有趣味。她沿着西湖,跟着熙熙攘攘的人群走动,挤了一身汗,心里却开心。又在外面的茶馆里喝了茶,临窗赏夜景,流光溢彩的花灯,和波光粼粼的湖水。月亮倒影在湖中央,又大又圆。
喝完茶,她逛到那年的河岸小山坡,那次自己伤了腿,王孟英陪她坐在河边。她还梦想着做他的妻子,而且还问他,如果第一个妻子死了,他会不会怀念。
想起自己那傻样儿,不禁笑起来。
不远处的马路边,有一个卖艺人拉二胡。她走过去驻足倾听。
那人拉得很投入,闭着眼睛,浑然不受外界影响。那凄凄惨惨的调子,硬生生筑起了无形的围墙,与远处的繁华热闹隔开来。六朝金粉、王谢侯府的秦淮,声色犬马的浓艳,都侵不入这围墙里。
她听着二胡,仰望空中明月,忽然想起“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这首词,不由得恍惚起来。
她听了很久很久,直到人群都差不多散光了,繁华落尽,灯火阑珊,才上前在盒子里投下十个铜板,纪念她来到这个时空,认识王孟英,十年了。而后头这八年,她和王孟英说话的次数用手指头就能数得过来。
然后安静地离开,带着一路冷风,摸黑回到了紫竹山庄。
山上差不多所有房间都黑了。只有大红灯笼在夜风中寂寞地摇曳,映着地上散落的鞭炮灰烬,显示着不久前的热闹。
她绕到后山,看到自家房子也黑洞洞的,父母和小宁肯定都睡了。但是……自己闺房还亮着孤灯,不免有些悚然。谁会三更半夜还来拜访自己?
她踌躇了一下,轻手轻脚推开门,探头往里一看,呆住了。
夜色浓重,一灯如豆,四周安静得只听见蝈蝈。他坐在桌前,支着下巴打瞌睡,头一点一点的,半边脸藏在阴影里。
桌上有一盏漂亮的花灯。
她回身轻轻掩上门,走过去推了推他,低低呼唤:“羲少爷……”
他醒过来,揉着惺忪睡眼。
“你怎么在这里?”
“我等你一起看花灯。等了好久好久,你都不回来。”他一边揉眼睛一边说。
无双简直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来回答这句话。顿了一会儿,她才开口:“回去睡吧。别着凉了。”
石诵羲却像没听到一样,把那盏花灯推到面前,“看,这是我送你的,漂亮吗?”
她接过来,抚摸了一下上面的莲花瓣,低声说:“漂亮。”
石诵羲绽开一个笑容,在昏黄的烛光中格外生动,“那我们喝酒赏月吧!”说完,他不知道从哪里变出一只酒瓶和两只玉杯,笑嘻嘻捧到她跟前,望着她,眼眸里就像落满了星子。
她愣怔半晌,面色复杂,却终于快活地笑起来,点头答应:“好呀。你等等,我去厨房热两个小菜。”
他们蹑手蹑脚把酒菜端到山庄西头的莲花池边,靠着栏杆摆好筷子酒杯。石诵羲还把那盏花灯点亮了。就着微弱的光亮,两个人你一杯我一杯,对饮起来。
他们不敢大声喧哗,碰杯也只轻轻地,倒别有一番滋味。
酒过三巡,石诵羲问:“你今晚去哪里了?”
“看花灯了。”
“不会吧,自己一个人?”
“是啊,还能有谁?”
“王先生呢?”
“和老婆去探外家了。”
“我还记得,好多年前的元宵节,我们撞见了呢。”
无双吓了一跳,“你……你记得?”
石诵羲白她一眼,“本来早忘了。后来看到王先生,慢慢才想了起来。那个人就是你。”
无双掩嘴,吃吃笑着,“那时候你还是个任性的孩子呢。得理不饶人。我都被你吓破胆了。”
石诵羲笑了笑,“哎,我们这样子喝酒,太无聊了些。不如来些花样吧。”
“什么花样?”
“这样,我们每人说一句诗,包含‘月’字。同一首里面的不能重复用,说出来一句,就能喝一杯。说不出来的,就喝三杯。好不好?到最后,谁说不出来的,就答应一个条件!”
无双怀疑地看着他,“你不是最讨厌诗书了,怎么这会子想起这个?”
“对手是你,我还是很有信心的。”
无双“切”了一声,嗤笑:“好!看到底鹿死谁手。我先起个头,床前明月光!”
石:“明月几时有。”
双:“醉不成欢惨将别,别时茫茫江浸月。”
石:“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
双:“暗香浮动月黄昏。”
石:“月出惊山鸟。”
……
……
……
石:“春江花朝秋月夜,往往取酒还独倾。”
无双立时指着他,低声叫道:“你输了!你输了!这句是白居易的琵琶行,我刚才就说过‘别时茫茫江浸月’!你跟我重复了!”
石诵羲哑口无言,只得自罚三杯。然后又重新想了一句,“明明如月,何时可掇。”
“月儿弯弯照九州。”
……
……
两人不知道说了多少个。到最后,越想越久。石诵羲绞尽脑汁,无双瞅着他幸灾乐祸。石诵羲忽然一拍大腿,“我想起来了!月落乌啼霜满天!”
这下到无双冥思苦想,好艰难才想起一个:“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
石诵羲不干了,“这不算数!这是月份日期,咱说的是天上的明月!照你这样,我还有一大堆呢,田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人间四月芳菲尽;雨横风狂三月暮……多了去了,都跟你一样赖皮不成?”
无双争辩:“你前头又没规定是哪个意思的‘月’。现在才来说不行,我可不答应。”
“我现在就说了,你给我重新想一个。”
无双鼻子哼一声,抬高下颌傲道:“我不跟你玩了,你中途杀出一个程咬金!你才赖皮呢!”
说着她给自己连连斟了好几杯,全都一饮而尽。
天上明月清冷皎洁,静静照耀着这两个深夜喝酒的失意人。无双有些眼花了,怎么看天上的月亮都有两个。她喃喃道:“清辉玉臂寒,清辉玉臂寒……石诵羲啊,这么个好日子,你怎么不去陪你的相好呢?”
石诵羲嘿嘿嘿笑起来,“相好?我哪里来的相好?过完年,我的婚事就要筹备起来了,这会子找相好,要被我老子打死。”
“对了……有首歌,不错,姐姐唱给你听听,”无双醉醺醺地敲碗,用嘶哑破落的嗓子歪歪扭扭地唱:“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暇。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化?一个枉自嗟呀,一个空劳牵挂。一个是水中月,一个是镜中花。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经得秋流到冬尽,春流到夏……”
“啊……啊……”那长长的尾音,被她的破嗓子拖得不成调子。
石诵羲捂着耳朵说:“别唱了别唱了,难听死了。”
无双不理,还兀自在那里“啊……啊……”啊到最后,她咧嘴一笑,头一歪,就瘫在了桌上。醉死过去。
石诵羲也喝了不少,撑着栏杆摇摇晃晃站起来,走到她身旁,愣愣看着月光下她无暇的脸。好久好久,他自言自语:“你今天输了,你可要答应我一件事呢。”
无双哪里还听得见?
第二天醒来,她发现自己稳稳当当地躺在自己床上。那盏花灯放在枕头边,蜡烛已经烧完了。花灯旁还有一方狭长盒子,打开一看,里头赫然是一支人参。
意外总是发生在人们毫无防备的时候。
道光二十三年,钱塘过得风平浪静,除了朝廷又签订了五口通商章程。
霍乱并没有横行,只是偶尔有零星二、三人发病。况且到了深秋,所有人的精神都松懈了。
这天王孟英去治疗一个不算棘手的霍乱患者回来,没有在意。吃过晚饭后,他在灯下校勘古代医书,妻子在边上就陪着他做针线活。(伴余勘书)
前面说过,王孟英是一个非常刻苦的人。人家已经是名医了,但一点也不放松学习,时常钻研各种古代医书,并且校勘加以注释,然后发行出版。一生中,经他手校勘批注的古代医书,就有《洄溪医案》《叶案批缪》《校正愿体医话良方》等十余部。这是一个惊人的工作量。大家想一想,那些艰辛晦涩的古书,我们读一页就够辛苦的了,可人家王孟英不但要通读全文,把其中的医理学习明白,还一个字一个字地勘误,并把自己的理解写下来。这是需要非常人的耐心的。
他工作完,惠娘服侍他梳洗,两人就睡下了。
惠娘身体一向非常好的。所以这天半夜的时候,她起身泻了两次肚子,夫妻俩谁都没在意。
早晨起来,王孟英洗漱完毕,坐在铜镜前。惠娘就拿起梳子,帮他梳辫子。结果辫子才编到一半,惠娘面色一僵,捂住肚子道:“哎,我去去厕所。”
王孟英看着她匆匆跑出去的背影,忽然觉得不对劲。
等妻子回到房中,他温柔关切道:“你怎么半天泄三次了?我给你,诊诊脉吧。”
惠娘就伸出手腕。
王孟英手指按上去,不多时,脑子里就“嗡”地一下,一片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