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1 章
第二天,她被送回家里时,吴家母刚去王孟英家探望回来。她告诉无双,王孟英病得还是很重,人都脱了形,也不知熬不熬得过去。
她昏昏沉沉听着,不久,就陷入了半梦半醒中。
开始做梦。连绵不断的梦。
恍惚回到了现代,身处白色的病房中。护士要给她打点滴,她莫名其妙地来了脾气,死活不肯伸出手插针头。前世的妈妈就抚摸她的额头……
场景一换,她仿佛看到王孟英年轻的时候,没有皱纹,面容白皙。他坐在槐树下,眼睛黑亮得好像宝石,两只有点招风的耳朵脆生生。他笑着在那里跟自己说话。可是怎么都听不清楚他在说什么。她急得要凑过去,忽然景色又换了。
他躺在床上,双眼紧闭,毫无生气。王母哭哭啼啼告诉她,孟英染上霍乱,不治身亡。
她呆呆看着尸体,明明记得他活到了六十多岁的,怎么突然就死了?不可能。
她猛地向前扑过去,胸口痛得不能呼吸,撕心裂肺:“孟英!孟英!你怎么死了……不要死……你睁开眼睛看看我,看看我呀……孟英……你还没跟我说过,你心里有没有我……不要死……”
有人抱住她。淡淡的熏香。是石诵羲。她哭道:“石诵羲,你救救他,救救他!”
稀里糊涂地,他们转到一张床上。
石诵羲将她用力地吻住。她渴望这种久违的亲昵感和略微的呼吸不畅的痛苦。男人强健的身体和炽热的体温,让刚才的心痛有所缓解。她紧紧抓着她,就好像溺水人的浮木。然而就在即将成事的时候,她一阵恐慌,推开他再次大哭起来,“我对不起你……我不要……”
场景再次换了。她一边哭一边穿针引线,明明看得很准,线头就是穿不过针孔,或者是穿过去了,但不知道怎么地一眨眼又脱落开来。强烈的挫败感使人烦躁不堪,特别是这动作一再重复,她终于忍无可忍,把针线篮子狠狠往窗外抛去。
对王孟英的担忧,对石诵羲的歉疚,对未来的恐惧,就像一张网,密密麻麻困住她,越收越紧,呼吸不了。
就在即将窒息的那一刻,她醒了过来。
然后就是枯坐到天明。
堪堪养了一天,她就说:“我想进城瞧瞧王大哥。”
吴家母哪里肯,“你现在的身子,走路还打颤呢,怎么去得了?”
她异常执拗:“我好多了,一点事都没有。”
吴家母劝了一回,没办法,只得雇轿子让她坐着去。
一顶两人的小轿子抬着她摇摇晃晃下山。吴家母跟在旁边步行。
她叮嘱母亲,“娘,你别把我罚跪的事情告诉他们家。他们若知道了,肯定于心不安,不知道又得折腾什么给咱们还钱。倒辜负了我们的本意。”
吴家母自是答应。
到了王氏医馆,王母正在照顾儿子。见她们来了,一把鼻涕一把泪就哭诉起来:“士雄昨儿本来已经退烧了。谁知昨晚上,有人三更半夜来敲门求诊。他不顾自己病重,跟着来人去了。一直忙活到天亮才回来。结果躺下就又高烧起来,意识有点迷糊。惠娘正去抓药呢。
吴家母很是叹息,“孟英就是太好心了。”
两位老姊妹说着体己话,又到厨房一起忙活。
无双独自坐在厅中,看着几个小孩子在院子里玩耍。等了一会儿,她鬼使神差地站起来,扶着墙壁慢慢走到卧房门口。
挑起帘子,就看到里屋光线昏暗,床上隆起一个大包,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中药味。
她颤颤巍巍走过去,在床头坐下。
王孟英躺在那里,昏睡着。人果然脱了形,脸凹了下去,嘴唇爆皮,瘦得可怜。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十岁。有人走进来,他一点知觉都没有,仅仅胸膛在微微起伏,显示这个人还活着。
她怔怔望着这个男人,低低说:“你怎么这么傻……”嗓子已经开始不受控制,变了调。眼泪一滴滴淌下来。
她颤巍巍伸出手,想要摸摸心上人憔悴的消瘦的脸,然而在半空中停顿了半晌,她还是收回来,改为轻轻捉住他放在被子外头的手,给他掖好。
一时间百般的心酸涌上心头,哽咽得几乎喘不过气。
她爱的男人,一直一直爱着的男人,才华横溢,心地善良,治病从来都是从容不迫、胸有成竹、谈笑间病痛灰飞烟灭。
她想起阳光下谈笑风生的他,想起不耐其烦给她讲解名医故事的他,想起午后灿烂阳光下给她拂去头发上碎花的他,想起为了救治康康侯熬夜翻书的他,想起日夜勤奋苦读的他……
可是谁能想到他并不是那么强大。他也是人,在拯救千万个霍乱患者的时候,自己也感染了数次。
现在他伤痕累累,奄奄一息躺在这里。
他是真的老了。虽然还是俊朗的面容,但已经有某些东西在流逝,皱纹多出许多,年轻时那些什麽都承受得住的坚韧气势,已经不见了。
在她不知道的时候,他已经老成这样了。
她吸了吸鼻子,哽噎愈发厉害,胸口好像被什么堵得死死的,半丝气也不透。只有泪水在汹涌。
忽然,王孟英动了动,缓缓睁开眼睛。他迷糊中听到女人的哀戚之音,以为是妻子,于是费力地伸手,覆盖上她的,半睁着眼睛虚弱说:“别哭……”
说完,又闭上眼睛,昏昏睡去了。
无双僵了半晌,低头看看交叠在一起的手,一动不敢动,怔怔地看着。她默默收起泪,不想惊动了他。
室内一片安静,她坐了好久。
虽然在高烧中,他的手却是一片冰凉,手指尖有粗糙的茧子。
她温柔地摸摸那血管突起的手背,然后深深看他一眼,最终,还是抽回来,起身走了出去。
霍乱在杭州流行了一阵子以后,暂时地平静了,但是零星的发病一直存在。其实王孟英终其一生,都没有停止过与霍乱的战斗。
医生是一个高风险的职业,那个时候保护措施也不完善,王孟英整天和烈性传染病打交道,自己体格又不怎么样,不可避免地几次被传染了好几次。有的时候甚至病得几乎死去,最后又活过来了。
后来,王孟英病好了。他依然坚持看病救人,融入到抗争霍乱的大洪流中去。……
这一年冬天,十月初五,是达摩祖师诞日。往年这个时候,老太太拨给无双几百两银子,让她去寺庙捐香火钱,买赎罪券,做法事,还到外头做善事,熬粥买布施舍,也就差不多了。
然而今年,听说福建华林寺的南了大师云游到此地,在灵隐寺弘扬佛法,设坛讲经,很多善男信女都去参拜。
老太太很感兴趣。于是全家出动,带着长房、二房等一干媳妇孙女,还有无双,一同去礼佛。
他们提前一天到达。寺庙自然知道这是当地名门望族,不敢怠慢,拨了上房招待。第二日讲经时,又给安排了离讲坛很近、但又隐蔽的隔间。
其余平民只能站在大雄宝殿前的广场,挤在一起。大清早的,已经聚集了上千人,摩肩接踵,个个翘首企盼,等着听南了大师的讲经。
气氛庄严肃穆,香火缭绕。场面煞是雄伟壮观。
无双等了一会儿就累了,于是悄悄离了众人,走到外面透气。
她不常来,对寺里的构造不熟悉。走着走着,就迷了路。人迹渐渐少起来。
她也不急,慢慢流连欣赏每一座殿堂。灵隐寺不愧是江南一方名寺古刹。虽然建的很宽敞,但是依然不失灵秀,处处体现着江南风情。
她走进一处观音殿,抬头凝望菩萨。塑像似乎在慈祥地微笑,但又似乎没有微笑。
她在蒲团上跪下来,默默地念诵心经。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
度一切苦厄啊……
她真心希望灾难快些过去。国家富强起来。人们可以获得幸福的生活。
菩萨依旧空灵飘渺地笑着。不知哪里传来沙弥们低沉无波的诵经,如同玉净瓶里的水,涤荡心灵,一时间仿佛空灵寂静,世间万物都变得虚无起来,天旋地转。
她脑中一片澄明,忽然觉得世间没有什么可以留恋的。
苦难受尽,该是时候醒悟了。但天大地大,何处是归途?
看破红尘,是不是就是眼下这种心境?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有响动。她觉察到有个人走到身后。
她等了一会儿,才慢慢转身回头,一看之下,呆了。
来人是个上了年纪的和尚。
然而,那不是普通的老和尚。他身材修长,容貌清雅,手持长到膝盖的佛珠,一身平常干净的袈裟,却穿得鹤立鸡群,远远高于芸芸众生之上。用风华绝代来形容都还嫌词不达意。
他的眼睛如一泓淡泊的清泉,有着平和透澈的光芒。有些人,天生就卓然于大众。石诵羲算是当世顶好看顶英俊的男子了。但是他的气质,远远没有这个人的出尘脱俗。那是超越色相的玉颜。
就在她的愣怔中,那和尚双掌合十,静静道:“女施主为何流泪?”
无双缓缓回神,欠身还礼,“弟子见如今社稷动荡,战乱四起,瘟疫横行,民生艰难。无能为力,是故流泪。”
“善哉善哉,施主有如此之心,是我佛慈悲。”他的声音非常平和,听在耳中,仿佛大音希声,熨平心灵。
无双渐渐止住泪,深深一拜,“大师,弟子在家持戒修行已有八年。在尘世久了……不知大师可否度我入空门?”
和尚微微一笑,“施主为何入空门?”
“我想……青灯古佛,清修苦行,更重要的是,可以心无挂念,行善积德,在这片乱世中做一点事。”
“此言差矣。你六根未净,尘缘未了,入了空门,只怕也难以断念。”
无双并不意外,缓缓笑了,“大师火眼金睛啊。”
和尚走过来,念经一般地说:“只要心中有佛,时时行善,在空门内外,亦复如是。何必执着于形式?”
无双如醍醐灌顶。恍惚中,和尚把一串长长的佛珠挂到她脖子上,温润的平和的气息扑面而来,“你我有缘,此物赠与你。盼来日相见,尔纯粹如故。”
她懵懵懂懂问:“大师可否告知法号?”
和尚眼神深远,嘴边勾起一个优雅的弧度,“贫僧法号南了。”
无双被钉在原地。老和尚已经飘然离去。
那,竟然就是南了大师。
她竟然有缘遇见他。她握住圆圆的珠子,心中一股温暖的感觉升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