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3 章
诊脉结果非常不好。
“脉七至而细促不耐按”——脉跳得非常快,然后非常虚弱,这是病危之脉呀!
这个脉象如一道霹雳,瞬间将王孟英劈得手脚麻木,意识混乱。
惠娘看到他脸色不太好,就问:“怎么样?没什么事吧,我身体没有什么感觉啊。我自己觉得挺好的。”
王孟英慢慢撤回手,强自镇定道:“你上床休息去吧。”他没敢告诉妻子病情有多重。
惠娘有些疑惑,但还是点点头,收拾了一下就重新躺下了。
王孟英给妻子掖了掖被子,关好门,站在门口想冷静一会儿,却发现自己的手在发抖。在慌张无措之时,人的第一反应无外是——找人商量。王孟英也不例外,他走到了母亲房里。
王母正在穿衣服,看见他来,就随口问:“早饭吃什么?”
王孟英深深吸一口气,尽量使语气平缓不下到老人家,但话一出口,还是不受控制了。
“娘,惠娘昨晚上泄泻。我刚给她诊脉……”
老人家听儿子嗓子都抖了,回头问:“咋地?”
“脉象很不好……可她自己没感觉。”
老人压根没放在心上,皱眉道:“不至于吧?她一直都好好的呀。你别太担心了!没事儿,你开服药抓来吃就得了。这样吧,她躺着,这顿早饭我去给孙儿们做。”
说完就大咧咧去了厨房。
被母亲这么一搅和,王孟英也怀疑是不是自己诊断错误了。杏林传统是不给亲近之人看病,不是没有道理的。瞧,自己这不就慌了神吗?要是其他病人,何至于此?
可他转念一想,不行,自己技术没差到这程度。还是保险一点吧。
于是,他就到书房提笔写了封短函,让邻居送去给惠娘的哥哥,请他赶快来。(函致乃兄友珊)
然后,他回屋换了身衣裳,准备出门去请另外一位医生,一起来诊断一下,看到底危险不危险。
就在这个时候,无双、红莲来了,想找惠娘一起去集市。她们刚进门,就和王孟英迎面撞了满怀。王孟英哪里有心思说话,只胡乱打了个招呼,就冲出了门。
红莲纳闷地摸摸脸颊:“王大夫一大早,那么急去哪里?有急诊吗?”
惠娘听到姊妹们来了,就起了床,招呼她们进屋,端上茶水,不好意思道:“嗨,孟英瞎操心。我吃坏了东西,泄泻了两次,他就想请大夫给我瞧瞧。其实啊,我压根就没觉得不舒服。哎,我有点饿了。先去下一个挂面,你们等等我,吃完了再上集市。”
无双先是听到“泄泻”,就已经僵住。而后再听到“挂面”,如一记重锤敲在头上,又闷又狠。
晴天霹雳。
这个时刻,居然就这样毫无预兆地到来。出乎她之前所有的想象。
她转动僵硬的脖子,直勾勾盯向惠娘。手中的茶碗滑落在地,碎裂成几瓣。明明碎片就在脚边,但她听不见碎裂的声音,却奇异地,冥冥中听见魂灵飘渺的歌唱,轻飘得从另一个世界飘过来似的。
她看见惠娘和红莲望着自己就好像见了鬼一样。
眼前好像出现了慢动作的镜头,一切都不真实。
然后,是自己同样飘渺的声音,“我明明叮嘱过你,他看完霍乱病人,你就别跟他同房吗?”
惠娘面色尴尬,解释了一句什么。可是她什么都听不见了。
再然后,她冲出了王氏医馆,把面面相觑的惠娘红莲扔在了后头。。
她拼命奔跑,不敢回头,像是身后有万鬼嚎哭。她在跟死神赛跑。
她疯了一样奔跑。一个小时的路程,她半个小时就跑回了紫竹山庄后山。
那支人参!人参被锁在柜子里。
她站在木柜前,浑身已经没有力气了,像被卡住脖子呼吸不得的鸡鸭,胸口要爆裂开来。
颤抖的手指花了一点时间才将锁打开。然后她半秒钟都不敢耽搁,连滚带爬冲出房门,在山庄门口,一眼看到石诵羲的小厮在套马车。
她跌跌撞撞跑过去,“阿福……”
阿福见她满脸虚汗,面青口唇白,死人一般的脸色,吓得连忙扶住她,“居士,你怎么了?”
“……人……人参送去……城里……”她抓着衣襟,按着剧痛的胸口,拼命想说出话。
“别急,慢慢说!有什么事我一定帮您!”
“……送去王氏……医馆……王孟英……救命……人参……”
阿福盯着她的嘴唇,醒悟过来:“哦,我明白了!您是说王孟英大夫那里有病人,急需人参去吊命!是吧?”
无双用力点头。
阿福见她的确急得眼神都涣散了,自然明白事情不妙,当即道:“居士放心,我一定快马送到。”他跟旁人交代几句,牵过一匹骏马,然后接过人参盒子,很快地绝尘而去。
却说惠娘和红莲看着无双突然发疯般离去,不禁面面相觑,谁都猜不出她到底怎么了。
“可能她突然想起家里有事?”红莲勉强笑着为她找了个蹩脚理由,心里却开始有些莫名不好的预感。
惠娘思来想去也不得要领,就说:“那我先去煮面,边吃边等。吃完了她还不回来,咱俩自己去集市算了。”
她进了厨房,叮叮当当一顿忙,煮好山东挂面,王孟英就带着相简哉回来了。
惠娘说:“哎!我刚煮了一锅面,你们谁要吃自己去盛啊!我就不客气了。”
王孟英看到她还正常,松了口气。
然而下一刻,惠娘端起面条,刚吃了一口,忽然“哇”地一声吐了出来。她尴尬地冲众人摆摆手,冲到茅房,吐个天翻地覆。
这一吐,吐得隔夜饭都出来了。她扶着墙,脚步虚浮地走出来,感觉到头重脚轻。
王孟英见她脸色都变了,意识到不好,马上拉着相简哉一起为她诊脉。
这时候,两人一致认为,这个病可就重了。
他们扶了惠娘上床休息。出来后,相简哉皱眉道:“先生,脉象微弱,拖不得了。还是赶紧熬独参汤吧!”
王孟英满心仓皇,勉强镇定下来,问母亲要钱去买人参。相简哉也把身上的银两找出来。
一直在旁边的红莲被这阵仗吓到了,想着也回去凑些钱。
就在这时,门外烈马长嘶。一个陌生人翻身下马,快步走进来,“王先生!无双居士让我送人参来!”
大伙都没空去想这人参怎么如此赶巧了,连忙接过来交给王孟英。
王孟英七手八脚打开盒子,取出人参,掐了一小节放入口中咀嚼,识出这是上好的长白山老山参。
人参有了,可是谁去煎药呢?
红莲看女主人病卧在床,王母老眼昏花,男人粗手笨脚,于是就走上前主动说:“我来吧。”
她接过人参,走进厨房,尽量快地生起火炉熬药。
然而,阎王要你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
这碗人参汤已经是以最快的速度煎好端到惠娘嘴边了。但这个时候,她已经什么都喝不下去了。
她趴在床边掏心掏肺地干呕,惨白着脸抬起头来,望着自己的丈夫王孟英。她忽然知道自己患的是什么病了。因为她天天看王孟英出去给霍乱患者治病。
王孟英被她的眼神看得心头一紧,握住她的手哀声问:“惠娘,你怎么样了?”
惠娘想说什么,但还没出口,肚子忽然又剧痛起来。
红莲和王母扶着她到茅厕。她又开始泄泻。
此刻已经过了午时。众人心急如焚,却无能为力,徒劳地等在茅厕外头。在太阳升到最高点时,徐友珊和无双一前一后,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
他们一看大伙的脸色,心凉了半截。无双颤抖着说:“人参送来给嫂子喝了吗?”
王孟英面无人色:“已经……灌不下去了。”
无双打了个寒噤,差点瘫软在地。她已经尽力了,然而历史就是历史,无法改变。
徐友珊气急败坏,眼神焦急地在每一个人身上来回扫视:“到底怎么回事?谁来告诉我,我妹妹出什么事了?”
没有人回答他。
这时,红莲和王母搀扶着惠娘走出茅厕。她整个人已经脱了形。
到了下午,在又两次大泄后,她奄奄一息了。一大家子人都围在床边,心惊胆战。无双知道她没多大光景了,浑身发抖着,满脑子是她即将死去的恐惧。
王孟英蹲在床头,握着妻子的手,满眼泪水,说不出话来。
惠娘气若游丝,呼吸困难,自知大势已去。她没有埋怨传染给自己的丈夫,只是微弱地笑了一下,“孟英,把春宜抱来给我,我想最后一次……给她喂奶……”
霍乱病人的体(河蟹)液含有病菌。可是,谁又能忍心拒绝一位母亲临终的要求?
出生才三个月的小婴儿被抱过来,塞入母亲的怀抱。惠娘拼着最后一点力气坐起来,给孩子喂奶。喂完奶后,她的乳(河蟹)房就瘪了下去。
王孟英和相简哉一看,就都彻底绝望了。中医认为,乳(河蟹)房乃足阳明胃经所司,哺乳期妇女的乳(河蟹)房突然瘪下去,说明胃气已经衰弱到极致。有胃气则生,无胃气则灭。这个人难以救活,纯粹是熬时间了。
果然,到了下午五点,惠娘陷入重度昏迷,不省人事。她浑身冒虚汗,嘴唇白得可怕。王孟英、红莲和无双一刻不停地料理,给她擦汗,喂水,换衣服。
所有人的神经都紧绷着。
弥留之际,惠娘忽然睁开眼睛,嘴唇翕动。王孟英立即扑上去,哭道:“惠娘……你想说什么?”
惠娘艰难地呼吸,无神的眼睛望向无双。
无双走过去,跪在她身前。
她便吃力地张开口:“还……还……还……”
无双把耳朵凑近她嘴巴,依然听不清她说什么。她泪眼朦胧看着操劳了半生的苍老的惠娘,哭得几乎闭气。
结果,晚上七点左右,这位徐氏夫人“戌刻遽逝”。
紧绷了一天的人们忽然被判了结局,全都放声大哭起来。几个年纪大的孩子已经懂得死亡,扑在床前恸哭,“娘,娘!”
无双在床头蹲得太久,猛然站起来,天旋地转,差点摔倒。红莲一把扶著她。
痛失妹妹的徐友珊愤然指着王孟英,声嘶力竭哭骂道:“都是你,都是你,是你害死了我妹妹!”
王母也恸哭指责:“你还是个大夫,你自己还是个大夫!她这个病,你怎么就治不了了啊?!她是你媳妇啊!”
无双和红莲抱着孩子们,也抱头痛哭起来。
王氏医馆里一片哀戚之音。
后来,周光远慷慨解囊,操办丧事,厚葬了徐氏夫人。
做完头七,给死者盖棺下葬,无双永远都记得那一瞬间,王孟英布满血丝的眼中,那刻骨铭心的悲痛和自责。
她抹了一把泪,仰望天空。
很久之前,就预见了这个结局。从他们成亲的那一天起,她就知道会有这一天。在惶恐的等待中她熬过了漫长的十余年,以为自己早麻木了。
可是当它真的到来时,她发现自己竟然还是感到震惊和不能接受。为什么,她还如此痛心?
王徐氏,年幼就嫁给了王孟英,陪着丈夫渡过了白天挨饿,晚上读医书的时光。她跟着王孟英,基本上没有享受过物质方面的幸福,但是却见证了王孟英治疗好一个又一个患者。最后,因为王孟英的这个职业,她献出了自己的生命。王孟英在医案中评价徐氏,说她“斯人也性极贤淑”,此句流传后世。
她的殇亡,激起了王孟英对霍乱的更大的仇恨,并最终成为了一个古代中医历史上最著名的霍乱专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