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问世上多少嗟叹(一下)
此间的气候,似乎要偏冷一些,江南是如此,京师更是如此,到了六月初的时候,天气还是有一些阴霾,连着下了几天雨,暑气看起来还是遥遥无期的样子。其实就是如此,一般而言,很多人的眼里,大约冬天过后就是夏天了,春日的时间是如此急促,以至于人们还来不及缓一口气,就突然发觉天气突然变得炎热起来。但是现在显然还不是如此,一般京师要有夏天的样子,还要再等大半个月。
虽说本朝到了今日已经是垂垂老矣,但毕竟太过庞大,一个庞大帝国即使到了最为无力的时刻,依旧能够轻而易举撕碎掉阻挡它的小势力。京师的气象,到了此时,也依旧是看不出任何衰败的气象,但是将来,谁又知道呢?安史之乱前后,也不过几年,当年的大唐就已经换了一副面貌。看似平静的天下,涌动着的大潮总是从最底层开始,京城是天下第一大城,在这里富者朱门高第,重楼无数,贫者却无立锥之地。每过一段时间,京城主管治安的衙门,都会将一大堆流浪人赶出京城,这些流浪人里不只是有本朝人,还有来到上国寻找发财机会的异国人。
但是这些,显然是在权贵们最为聚集的东城看不见的,在这里,紧靠着皇城的地方,基本上朝中重臣的府邸都分布在这里。在这些府邸中,并不起眼的一座里面,居住着整个帝国权势最大的一个人之一。这里是沈阁老最经常居住的地方,在京城,沈阁老有三四座府邸,但是这里是沈阁老最喜欢呆的,因为这里十分安静,有他喜欢的花和树。年老到了沈阁老这个年纪,权势的掌控,已经变成了云淡风轻的事情,他每日所需要做的,最重要的一件事情,便是好好活着。
只有他好好活着,他这一棵大树下遮阴避凉,乃至于已经成长起来的利益集团,就能继续地膨胀下去,虽然这对于帝国的衰老,是巨大的催化剂。他坐在池塘边钓鱼,沈阁老很喜欢这么做,在他的身边,草席子铺在地面上,在草席子上头,则是一些奏章,一些文册,还有一些书籍。因为刚刚下过雨的缘故,地面还有一些湿润,只不过沈阁老是坐在亭子边上,旁边还有侍女伺候着小火炉,并没有多少寒意。
沈阁老年纪虽老,不过却依旧显得十分精神,穿着一身和他的身份十分不相称的装束,素布衣裳,就如同一个普通的河上渔翁。水面上浮标一上一下,沈阁老用力一拉起鱼竿,一条鱼便已经随着鱼钩出了水面。一旁随侍的仆从立刻拿着木桶过来,将鱼脱了钩,放进木桶中。沈阁老将鱼竿放到一边,然后开口说道:“信来了吗?”
老管家走到沈阁老的背后,轻声道:“刚刚到。”
沈阁老拿过一封信,因为有一些老花眼的缘故,眼睛凑得十分近,仔细看了起来。过了半晌,方把信重新折起来,放到一边的席子上,悠悠开口道:“江南那边,是越来越不像话了。”
这一句话,老管家不敢应答,只是站在沈阁老背后,一动不动。
沈阁老又开口说道:“看情形,江南的问题,要比我想象的严重地多,或许是今年,或许是明年,一切麻烦,就要一起爆发出来。这个朝廷赋税最重要的来源地,恐怕就要陷入战火,到时候,又有不知道多少百姓流离失所。北方出了乱子,可以让流民到南方就食,倘若南方也出了大乱子,又该如何处置流民?陛下谋虑甚多,但是对于金陵那位,还是太过优容了,这对太子殿下,也不是一件好事。老夫本该劝谏一番,但是我毕竟是外臣,这件事说出来,有离间天子兄弟的嫌疑。”
老管家依旧一动不动,没有应沈阁老的话。
只是沈阁老却问了一句:“你以为呢,老狗?”
老管家这才终于吐出了一句话:“谭玉伦还在苏州。”
“你认为他能做什么?”沈阁老叹息道,“据我所知,金陵那位,一旦谋反,至少准备好了十万训练有素的士卒,一个月内,北至江淮,南至福建江西一带,朝廷根本组织不起抵抗,起码要在一个月后,才能形成僵持的态势,这个时候朝廷才又机会,一点一点将他磨死。”
“倘若朝中名将尚在,未必不能趁着他们根基尚浅的时候直捣腹心,只可惜……”
“我知道你在可惜谁。”沈阁老捡起一本书,随意翻了翻,却很巧,便是那人的《武经十要》。沈阁老的脸色一瞬间有些难看起来,因为那个人或者可以说,是他最早看重,一力保举起来,要成为他在军中最重要的布局的,但是那个人的消失,却给了他的计划最沉痛的一击,以至于让他不得不派遣自己的学生来做另外的布置。
苏迁。
这个人的名字,是唯一一个写在沈阁老屏风上的名字。
听到沈阁老这么说,老管家神情也终于变了一变,说道:“情势未必会变得那么差。”
“我只是往最坏的情况来想,这些年,天下小的折腾不断,可是大的折腾还是没有的。”沈阁老开口说道,“如果江南之乱果然发生,恐怕就是伤筋动骨的大乱。”
这一日,天气依旧一片阴霾,阴沉沉的天空,看不到一丝温暖的气息,带着一些雨丝的风,让身上的衣物都带上了许多湿气。沈阁老自然也是不例外,虽然身后火炉依旧温暖,火光摇曳摆动,在天亮的时候,颜色不甚清晰。阁老站起身来,将那一本《武经十要》放到老管家手中,说道:“将这一本书送给玉伦吧!”
京城之中,并不是谁都对于沈阁老的滔天权势没有任何怨言的,比如说另外一座府邸之中。
是夜。
此时正一番莺歌燕舞之中,内阁次辅刘阁老,正在宴请远道而来的客人。
刘阁老身为主人,自然是坐在上首,而在刘阁老的对面,则是从金陵来的使者,同时也是金陵吴王的次子。使者看起来颇为英武不凡,二十余岁的样子,一举一动也颇有一些不凡的气度。刘阁老有心讨好,自然百般称赞,堂下十余名花枝招展的女子正在翩翩起舞,乐师在两侧弹奏乐器。
刘阁老摸了摸自己的胡须,笑着说道:“使者从金陵来,不只是来看望一下老夫吧?”
使者笑着应道:“主要自然还是来看望阁老大人,在金陵的时候,父王便时常叮嘱我等,朝中奸佞当道,幸亏有阁老大人从中周旋,才能让朝中不至于万马齐喑。”
刘阁老听了使者的话,只觉得心情舒坦,不过话还是要说好的:“此言差矣,朝中沈阁老是顶梁柱,我等也不过是从旁辅助罢了。”说着,刘阁老喝了一杯酒,其中的滋味,恐怕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使者心中暗暗鄙夷了这位阁老装惯了乌龟,在自己面前也缩起头来,真让人觉得麻烦。
使者又道:“非也非也,刘阁老不同于沈阁老的。”
“此话怎讲?”刘阁老淡淡问道。
使者开口说道:“盖因天下只知道阁老姓沈而已。”
刘阁老脸色一变,内阁之中,虽说首辅为主,不过毕竟是相互制衡的,只不过本朝的沈阁老手段太厉害,又得了圣眷,内阁几乎成为了他的一言堂,刘阁老虽然挂着阁老的名字,实权却还不如一个六部尚书。只不过这一句话,从使者的口中说出来,就别有深意了。刘阁老沉着脸,思虑片刻之后,说道:“使者这一句是什么意思?”
使者微笑着答道:“请阁老听我一言。”
刘阁老皱了皱眉头,喝退了除了自己和使者之外的众人,然后看向了使者。
使者说道:“父王这一次命我来京师,除了看望刘阁老之外,还有一件小事情。”
“什么事情?”刘阁老问道。
使者继续说道:“给阁老大人一个选择。”
今夜注定是一个改变许多人命运的夜晚,对于刘煌刘阁老而言,尤其如此。使者离开之后,刘阁老独自一人在他的书房中,一直到了后半夜,才打开门,将侍女唤进去,给他弄一些夜宵。这个时候刘阁老的样子下了侍女们一跳——只见刘阁老神情恍惚,脸色也十分苍白,仿佛一瞬间老了十岁。
听到侍女的禀告,刘阁老的老妻走进了这一间屋子。
刘阁老虽然在朝中素来有老乌龟之称,但是对于家中老妻,却是十分尊重,两人相濡以沫数十年,感情无比深厚。
“这么晚了,怎么还不歇息?”老妻如此问道。
刘阁老这才发现有人进来了,叹息一声,应道:“难以决断啊!夫人,你且坐下吧,晚上风大,不要着凉了。”
“知道风大还开着窗户。”刘煌夫人埋怨了一声,将窗户关好,才幽幽说道:“又是为什么事情呢?朝廷的事?”
刘煌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说道:“夫人,你说为夫冒一次险,为我们的孩子谋一场富贵,一说值得吗?”
“多大的险?”
“稍一不慎,便是万劫不复的局面。”刘煌一字一句,十分认真地说道。
“何苦呢,你心里已经有答案了。”
“是啊,我已经有答案了。”刘煌又重复了一句,“我已经有答案了。”
两只手环抱着刘煌,老妻的手还是如此温暖,感受着紧靠着自己的身躯,刘煌终于忍不住老泪纵横,他说道:“我老了,我已经做了一辈子的缩头乌龟,我现在想博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