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向人间梅花几处(二下)
说话艺人自然不可能一直正襟危坐下去,说来也有趣,这样一张滑稽的脸——眉毛很粗又很长,几乎连成了一条线,眼睛小而圆,挤在一起,酒糟鼻子,薄嘴唇,下巴上留着一撇很细的胡须——偏偏努力地做出一副十分正经的样子,本身就惹人发笑。那木台子周遭,有人端来了一些凳子,也有卖零散吃食的,两边的酒楼上临窗的也有人探出头来看。
说话艺人一开口,却是十分好听的声音,张小菇听起来也感觉,如果隔着一道帘子的话,大约谁都会以为,木台子上的是一个翩翩公子,而不是一个滑稽艺人。但很快,张小菇的目光就有些奇怪了,因为说话艺人说的故事,正是秋泽之上,白狐狸和玉面狐狸两母女的故事。
大约是认识那两人的缘故,张小菇听起来格外仔细,和寻常水贼不同,白狐狸的水寨一般抢掠的时候也很少杀人,大多付上保命钱就能脱身,比起其他凶神恶煞凡是做绝的水贼,自然风评要稍好一些,再加上寨主的女子,因此更多了许多传奇意味。说话艺人说的故事,并不是张小菇认识她们时候的,而是说白狐狸年轻的时候,如何地美貌动人,又是如何地成了一方水寨之主。
若雪和寒云久在苏州,自然都知道白狐狸母女的故事,听着说话艺人讲起白狐狸年轻时候的轶事,若雪开口说道:“听闻那位白狐狸年轻时候,曾经是此间有名的美人,当时有意于他的公子少年,可谓是数不胜数,只是谁也没有想到,她会从贼,还当了水寨寨主。”
罗邪并没有听过这一号人物,便问了一句这是何人。
张小菇笑着应道:“白狐狸和玉面狐狸都是在秋泽的水贼,只不过前些日子,被苏州守备谭玉伦大人剿灭了,两个贼首都逃匿无踪,现在不知道往何处去了。”
若雪也道:“听说玉面狐狸也是一个极美的女子呢,兴许是不想被官军抓住,自行了断了吧?”
“谁知道呢。”张小菇笑着说道。
玉面狐狸不知道如何,白狐狸,张小菇时已经听玉面狐狸说过的,在那一座破庙中死去了,默然死去,无人知晓,也许对她们而言,反倒是最大的幸运吧?!说到这两个曾经认识的女子,张小菇的心情有一些复杂,说不上是悲是喜。她们之间,其实也没有什么交情,只不过相识了几天,说多了几句话而已。
在下面听了一会儿,张小菇见罗邪似乎并不怎么觉得喜欢这个说话艺人的表演,便道:“如此站着也不好,我们去那边茶馆里坐坐。”
这一个茶馆没有什么招牌,只是张小菇却看到了一个很眼熟的背影。
一个很眼熟的背影,这里能有什么熟悉的人?张小菇心中满腹狐疑,带着罗邪等人走了进去,找了一张桌子坐了下来。罗邪看起来有些心不在焉,和张小菇说话的时候也老是分神,黑塔脸色憋红,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不过张小菇也看出来一些,他们的目光频频瞥向不远处的一座青楼,那里歌声软语悠悠可闻。张小菇自然知道罗邪和黑塔想的是什么,只不过当着张小菇的面,不好说出来罢了。正在此时,一个声音在她身后说道:“张家小娘子?”
已经很久没有人这么称呼过她了,张小菇的肩膀微微一动,回转身,看到一个穿着一身长衫的读书人,站在他的身后,神情平静,仿佛只是和一个老朋友打打招呼。这个人,就是张小菇一开始所见到的那个眼熟的背影。许久不见,今日重逢,却别有一番滋味。
张小菇站起身来,微笑道:“刘公子,好久不见。”
站在张小菇背后的,正是曾经同住在红石村的刘兴文。刘兴文看起来更加成熟了,嘴巴上蓄起了胡须,形容冷峻,眉眼间带着一丝淡如云烟的气质。刘兴文默默看着眼前的姑娘,心中的复杂心情,不少于张小菇她自己,听到张小菇的问候,他嘴角也不觉有了一丝笑容,回应道:“果然是你,早知道你们来了苏州,却不想今日恰巧碰见了。”
张小菇跟罗邪等人介绍了一下刘兴文,就说这是往日的乡里老友,于是便一同坐下来。
罗邪说道:“张管事和老友难得一见,我也就不煞风景了,不如我和黑塔出去走走,晚一些再回来会合?”
张小菇知道罗邪是什么打算,她笑了笑,说道:“要不要若雪和和寒云陪着,以免……”
“哈哈,这就不用了,我们都带着银子,总花你们织造局的钱总不好。”罗邪很是大方地笑道。
张小菇只好答应了,寒云和若雪也看出来刘兴文和张小菇关系有些奇怪,她们不好继续呆在这里,便纷纷找托词离开。于是突然之间,张小菇的面前便只剩下了刘兴文,突然觉得有些尴尬,张小菇讪讪笑了笑,说道:“不知道刘公子来苏州所为何事?”
刘兴文没有动桌上的酒菜,他看起来有些拘谨,沉声说道:“以为一些私事吧,大约也该回去了,今日本来到此间来见一个朋友,却不想没有没有来,白走了一趟。”
“刘公子在苏州也有认识的朋友么?”两人都默契地没有提及临江府城发生的事情,就像真的就是许久不见的老朋友一般。
刘兴文答道:“也是很多年不见了,当年游学的时候,来过苏州。”
“那刘公子什么时候回去呢?”张小菇淡淡问道。
刘兴文道:“明日吧。”
张小菇平静说道:“既然如此,替我向令尊问候一二。”
张小菇的问候自然不是什么好的问候,这也是难免的,原本以为刘兴文的脸上多少会有一些难堪,但是这位却并没有多少怒意,只是依旧十分平淡地应了一句:“也好。”看着刘兴文,张小菇心中也不想让他太过难堪,毕竟他老爹做的事情,他是百般阻止的,还和张小菇通风报信过。张小菇心想道,好好做你的酸秀才吧……也许两人再也没有几次能见到了,将来的事情,谁又能知道呢?
刘兴文也许是察觉到了气氛的不愉快,他站起身来,咳嗽一声,说道:“前些日子,我大病了一场,刘家也很少回去了。”
张小菇默不作声,没有应话。
“张家小娘子……”刘兴文站起身来,说道,“在苏州可一切都好?”
张小菇点了点头,继续这没有什么营养的对话:“一切都好,刘公子呢?”
“我刚说过,前些日子,生了一场大病。”刘兴文说道,“今年的秋试之后,我说不定就要去京师了。”
“去京城?”张小菇倒也想去那里看一看,毕竟是京城,沾着龙气,气象便有很大的不同,只不过短时间是无法成行了。苏州的事情还有一大堆呢,她也不可能脱了织造局的职司,空着肚子去,她可不是什么富家大小姐,有什么资本四处闲逛挥霍光阴,伤春悲秋什么的。她想了想,对刘兴文说道:“去了京城,刘公子更应该小心一些才是,那里人心险恶,你有时候就是太过耿直了。”
刘兴文笑了笑,他拿起挂在身上的匕首,放到张小菇的手上。
“突然见面,没有什么礼物,这一把匕首,是跟随我许多年的,你留着防身吧。”刘兴文咳嗽了一声,见面送匕首,确实感觉怪怪的。
张小菇“噗嗤”笑了一声,没有拒绝,只道:“你呀——”
紧接着叹息了一声。
匕首看起来十分简朴,有一些年月了,剑鞘上有一些云雾图案,上面刻着两个字:
“斩心。”
匕首也能用来挥斩么?张小菇心中苦笑了一声,将匕首放在了身上,然后说道:“我可不是一个客气的人哦。”
“张家小娘子,你还有客人,我就不耽误你的正事了,告辞。”刘兴文见张小菇收下了礼物,不知道为何,便觉得有一些高兴,开口告辞。
张小菇道:“喂,呆子!”
“嗯?”刘兴文下意识应道。
张小菇停顿了一下,看着他说道:“苏州府地界上有些乱,你回去的时候不妨走水路,从金陵绕回去。”
刘兴文点了点头,便告辞离开了。苏州城的夜市依旧热闹,人来人往,张小菇一时间也不知道罗邪和黑塔去了哪里,张小菇也没法跟在他们边上,搞得好像看守犯人似的。张小菇心想这罗邪王子应该不会出什么麻烦,便出了茶馆。街道上,红红的灯笼十分温暖的感觉,张小菇却突然间觉得有些迷茫起来。心里想着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真有一些做梦一般的感觉,张小菇嘴角自嘲地笑了笑,这终究不是可以预知的。
跟茶馆小二问了问罗邪两人离开的方向,张小菇往那里走过去,夜色尚早,现在还远不是关门的时候,街上还可以看到很多出游的小姐姑娘,带着丫鬟莺莺燕燕,很多并不比张小菇年纪小多少,只是她们天真烂漫的样子,早已经不同于张小菇了。
正在此时,她却看到前方似乎有人起了争执,围了一圈人,她凑了过去,结果看见了让她哭笑不得的场面——
罗邪王子此时鼻青脸肿,只不过脸上却带着得意的笑容,在他的脚下,一个一脸畏缩的大汉趴在地上不断求饶,黑塔则毫发无伤,他的脚下,也躺着两个人。周围的人指指点点,张小菇挤过来的时候,只听到罗邪恨恨说道:“敢当街偷我的东西,不要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