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人生长恨水长东(一下)
秋泽是一个好地方,也不是一个好地方,这里紧靠着大明朝最繁华的地域,连接着太湖,风光自然是十分秀美,只不过此间的局面,却不是单单一个“乱”字所能够概括的。秋泽的一座小岛上,水寨寨主的院子里,安静的屋子中,白狐狸轻声说完,紧接着便是长久的沉默。张小菇心中也想明白了这个故事里大多数的关节——比如说岛上对宾客的检查为什么如此松散,自己为什么能在这岛上活这么久,那是因为玉面狐狸根本就没有顾忌岛上的安危;又比如说玉面狐狸为什么会随随便便找了一个人,和水寨寨主白狐狸成亲,那是因为这本来就是一个由头,引来其他水寨势力和官府注意的由头。为什么要引起官府注意,那是因为玉面狐狸想借官军的力量,将此处水寨毁了,然后她也就可以凭此脱身。
这也是白狐狸和玉面狐狸矛盾的来源,看起来,眼前这位同样美丽的女子,心中的想法并不比她的女儿少。张小菇看着她,开口说道:“我和我的爹爹来到这小岛上,莫非都不过是巧合罢了。”
“你听——”
听什么?张小菇扬起头,果然听见远处传来了若有若无喊杀的声音。白狐狸微笑道:“你跟我来。”
张小菇站起身,跟着白狐狸出了屋子,沿着一条小路来到了一个没有人看守的茅草屋中。在这里,张小菇终于看到了张有。
“你可以带着你爹走了。”
“就这么让我走?”张小菇问了一句。
“倘若你愿意留下来看这里变成人间地狱,倒不妨留下来。”白狐狸笑道。
张小菇迟疑道:“你们——”
“是奇怪我们为什么愿意放你走吗?”白狐狸知道张小菇疑问什么,轻声说道,“谁让你和那个人长得如此相像呢,她不愿意杀你,我也不愿意杀你。”
“虽然不知道那个人到底是谁,不过我还是该谢谢她了。”张小菇自嘲道。
“从这里一路往东走,不要走岔道,就能到一个小渡口,那里有一艘船,或者找地方靠岸,或者找官军去,你自己选择吧。”白狐狸说完,便转身想要离开。张小菇在她身后问道:“你们会没事吗?”
白狐狸停下脚步,回过头,露出一丝笑容,道:“过了今天,就没事了。”
张小菇看着白狐狸远去,不知道心中在想什么,转过身进了屋子,张有躺在床上,似乎昏了过去。张小菇喊叫了两声,张有才悠悠醒过来,一看到张小菇站在自己的面前,立刻惊慌道:“小菇你也被抓过来了?”
张小菇连忙说道:“我是来救爹爹的。”
“唉,你如何能救我?”张有道,“外边还有没有人,爹腿脚不方便,你自己先逃出去吧。”
张小菇苦笑道:“爹,时间不多了,你跟我来。”
说着强自拉起了张有,出了屋子便往渡口方向赶去,一路上出奇没有碰到什么人,只是远处的喊杀声越来越响亮,张小菇不知道三儿是不是也在官军那边,心中有些忧虑,只不过没有对张有说起。走了一刻钟的样子,才看到芦苇丛中有了一个木板铺好的渡口,很是简陋,甚至有些破烂不堪,只是没有看到船。张小菇道:“我去找找船。”
果然就在一边,船被藏进了芦苇中,乍一看还发现不了,张小菇把船拉出来。扶着张有上了小船,张小菇没有摇过小船,只能慢慢划了,不过张有好歹两只手还有力气,帮着一起。张有还有些弄不清楚状况,等离开了渡口,张有又问道:“这是怎么回事?你怎么来到这里的?”
张小菇道:“我是来找爹爹的。”
“你就不该来……”张有本来还想训斥两句,却又想到自己也是让张小菇救出来了,那些话又憋在嘴巴里,只是叹了一口气。回头看远处的水寨,那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有了火光,张小菇问道:“爹,你这几天可还好?他们有没有为难你?”
张有摇了摇头,苦笑道:“倒是没有难为我,只是这里的事情一旦被官军知晓,恐怕有碍于三儿科举考试啊。”
“爹你就别担心了。”张小菇安慰道,“这岛上的水寨,过了今夜,便不存在了。”
“听闻官军对水寨头目处刑十分严苛,动辄凌迟族诛,不知道两位寨主……”
张小菇见自己老爹心中似乎有些担心水寨的白狐狸等人,不由有些好奇这几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不过当着张有的面,她也没有问出来,只道:“既然官军有意动手,肯定会将这小岛包围起来,这里估计很快就会有官军的船过来。”
“那我们快走!”张有加快了划水的速度。
黑夜里,秋泽之中发生了许许多多的故事,也在一夜之间,改变了许多人。是夜小岛上的火光整整燃烧了一夜,就在白狐狸和张小菇告辞之后,她回到了那一晚张小菇住的地方,那个临着水的阑干边,白狐狸和玉面狐狸并肩站在一起,在她们的身后,那两个带着张小菇往来的侍女,此时都已经变成了冰冷的尸体,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远处的厮杀声越来越近,白狐狸和玉面狐狸的面容却没有哪怕一丝变化。
终于,白狐狸将手上沾血的匕首丢在地上,说道:“这一走,你就回不了头了。”
玉面狐狸脸上冰若寒霜,她转过身,走到木榻边,将帘子卷起来,木榻上已经躺着一个和玉面狐狸极为相像的女子,身上的穿戴,却是和玉面狐狸完全一样。玉面狐狸小心地整理了一下木榻上的女子衣衫,一边说道:“我既然开始计划,就没有打算回头,不过意外倒是发生了许多个,没有想到我们把岛上聚集水贼的消息故意泄露给官府的时候,出了些问题,那几个线人,竟然和金陵另外有所往来。”
“那又怎样,官军还是如你所愿来了。”白狐狸淡淡说道。
玉面狐狸笑了笑,说道:“今晚的烟火可是难得一见,你看吧,还有更有趣的。”
“今晚过去,恐怕很多人恨不得杀掉你。”白狐狸说道。
“我已经死了,他们找不到我的。”
“你的设局固然很隐秘,但我不相信金陵那边会看不出一丝苗头来,只要有一丝怀疑,他们捏死你就像捏死一直蚂蚁一样。我也不相信,离开了秋泽,你会一直默默无闻,隐姓埋名下去——如果那样的话,我觉得你会更愿意在今夜同他们一起埋葬在这里。”白狐狸反驳道。
玉面狐狸静静听着白狐狸说话,等她说完了,转过头看着她,说道:“娘——”
“嗯?”白狐狸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私下里,面前的这个女儿,可是很少如此称呼自己的。
玉面狐狸又接着说道:“娘,将来会证明的……”
“证明什么?”白狐狸扬了扬眉毛。
玉面狐狸道:“证明——身为女子的我,即使不依附任何一个男人,我也能成为一方之主。也是证明我的娘亲,纵使你付出再大的牺牲,金陵那个男人,依然从头到脚不会正眼看你,他甚至比不上王士依……至少,王士依会为了你闯大堂。”说到这里,玉面狐狸嘴角有了一丝奇怪的笑容,她甚至觉得,事情便是如此荒诞,人世间痴情何苦。
何苦。
白狐狸听罢黯然,意外地没有反驳,只道:“我又何尝不知道。”
“既然知道,为什么不反抗?”玉面狐狸低声喝问道。
“这便是宿命。”白狐狸有些悲观。
玉面狐狸哈哈大笑:“这宿命,我今日便毁给你看!”说着往门口走去,那里已经有前方和官军交战四散逃命的水贼靠近了,这里护卫着最精锐的水贼,不过也只有数十个,他们都是白狐狸的忠心属下,此时也知道无路可退了,各个皆怀死志。收拢了那些溃散过来的水贼,总共也不过百余人,没过多久便已经有官军的旗帜出现在了玉面狐狸的视线中。
官军不是别人,正是苏州守备营。
亲自到此的,正是守备大人谭玉伦。
谭玉伦与亲随十余人都是骑着马来的,谭玉伦虽然是文官出身,不过却也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他一身轻甲,头上却也还是绑了一个头巾,腰间带着宝剑,身下骑着一匹黑色骏马。谭玉伦上前时,一旁的亲随正欲劝诫,谭玉伦却笑着摇了摇头,说道:“无妨。”
玉面狐狸便站在门口,在她的身旁,众水贼将她挡了起来。
“你就是玉面狐狸?”谭玉伦问道。
玉面狐狸面色平静,微笑道:“谭大人?”
“哦?你知道我?”谭玉伦有些惊讶,没想到这秋泽小岛上一妇人,居然能认出他来。
玉面狐狸笑道:“天下谁人不识谭玉伦,都道阁下是整顿这江南山水的大才呢!”
谭玉伦皱了皱眉头,说道:“你倒是有些意思,只是今日尔等已无退路,降了吧,我可保你一条活命。”
玉面狐狸低眉顺眼摇了摇头,柔声说道:“降了你?官军对待水贼如何,我想谭大人应当比如更清楚。”
谭玉伦道:“既然如此,那便可惜了这些好汉。”谭玉伦说的是此时站在门口护卫着玉面狐狸,也是玉面狐狸最为倚重的那数十水贼,都是平日里玉面狐狸拿着比官军还要严苛的手段,苦心训练出来的,也正是靠着这些人,水寨才能在这秋泽里成为一方势力。这些人本来有一百多人,其余不在此处的,都已经在和官军的厮杀中战死了。
谭玉伦眼光很毒,一眼就看出了这些人和其他水贼的不同,进退有据,相互配合,官军近百人的损失,都是他们造成的。在绝对优势的情形下,尤其引人注目。
玉面狐狸笑道:“倘若他们降了你,你可愿意放他们一条生路。”
玉面狐狸说的也只是那数十精干水贼。
谭玉伦哈哈大笑道:“不知他们心性,我如何保证?”
“都不过是附近百姓,只不过因为没有了活路,才进了秋泽,大人可以一一核对,都是秋泽外良家子弟,为何落草为寇,这就要问问你们这些当官的了。”玉面狐狸道,“大人可与他们不同?果真愿意整顿这江南半壁?若能给他们一条活路,我便对大人感激不尽了。”
“你自己呢?”谭玉伦看着眼前的女子道。
“我自知罪孽深重——万死难恕我罪!”玉面狐狸阻止了那些心腹手下的靠近和劝告,往后连着退了几步,从袖子中拿出了一个火折子,点了火往地上一扔。那门口和围墙中间竟然藏着火油,这火一点,便是人一般高的火墙。玉面狐狸大笑道:“诸位兄弟且降了吧!”说着转身往屋子里走去,火越烧越大,将整个院子都围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