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谁道人间不自由（二下）
“只是——”玉面狐狸话锋一转，又接着说道，“倘若有人故意捣乱，我们水寨，也不是那么好受欺负的。我们水寨的习俗可能与别的地方有些不同，稍后将请来杀伐之神，于神主面前，将去年冒犯我水寨的囚犯一一斩首，以便告祭我水寨的先人。”说到斩首二字的时候，玉面狐狸娇媚的脸上闪过一丝寒芒，即使是胆子最大的水贼，也不敢在这个时候冒犯。到这里，参与喜宴的众人愈发觉得这一场亲事的不同寻常。
玉面狐狸看着所有人闷不做声，嘴角微微上扬，说道：“诸位请坐吧，可别怪我招待不周啊。”
等到午时，便已经先开始中午的喜宴，按着规矩来，拜天地那一套是要等到晚上，在那之前，中午和晚上都要大摆宴席。现在还是白天，时候还早，众人也都该吃吃该喝喝，没有什么不同寻常的样子。除了前来参加喜宴的宾客大多凶神恶煞之外，这更像是一个富家子弟的喜酒宴席，张小菇坐在角落看了好一会儿，那玉面狐狸并不怎么说话，只是不经意间往周遭扫去一眼，总感觉像是有什么深意。
同桌的妇人也都各自不认识，不过毕竟都是女子，也就很快聊了起来，张小菇样子乖巧，倒是很容易讨人喜欢，张小菇趁机打听起来喜宴的流程。中晚两次喜宴，中午的这次比较简单，只是吃一顿而已，到了晚上才叫做热闹，不仅有酒有肉，还有戏班子来岛上搭台子唱戏，还有各种各样的节目，菜肴也要丰盛许多。
“听闻待会的斩首仪式可有些怕人，我们是否要回避一下？”张小菇问道。
“怕什么？”一妇人道，“不过是杀人，我在山寨也不是没见过，这就怕了，倒让这水寨小瞧了我们。”
张小菇言语一滞，心想自己还是被小瞧好，好容易等午宴终于结束了，玉面狐狸的侍女果然走到她的身边，然后请她回了院子里。张小菇长长舒了一口气，她毕竟还是不想看到太过血腥的场景。远处还是传来乱糟糟的声音，张小菇坐在院子里，一时间不知道该干什么，那两个侍女就一直站在张小菇的身边，什么也不干，就时不时地问一句：“要不要茶水？”什么的。
等过了一个时辰的样子，玉面狐狸走进院子来。
张小菇看了过去，她好像有些疲倦，眉眼间也没那么精力充沛了，右手的手腕的袖子上，沾了一些血迹——应该是血迹吧。走到张小菇的身边，她沉默了一会儿，开口说道：“你会不会觉得我很残忍。”
张小菇默然，不知道该做出什么评价，玉面狐狸精致的脸上却突然有了一丝怅惘，她又接着说道：“知道吗？其实我原本想象毕竟奢望的生活，便是如你这一般平静，但是人生一世，总有一些不得已之处，让我们做不得已之事。杀了杀去，也许本就不该是属于女子的生活……曾经那个女人来到岛上，我觉得我可以为她放下手中的剑，但是事实却是，我放下的剑，却可能被别人捡起来横在我的脖子上。我不是一个喜欢将命运交托给别人的人，即使我是一个女人，所以不管别人怎么看，该做的，我都会继续做下去。”
张小菇道：“你和我说这些有什么用。”
玉面狐狸又开口说道：“没什么，就是突然想说一说。”
“你应该是一个背景很深的人吧？”张小菇沉吟了一阵，说道，“像你这样的人，应该很少表露自己的心迹才对。”
玉面狐狸道：“这可不一定，只要我愿意，并且对我自己没坏处。”
“这可难说。”张小菇不以为然道。
“你知道的，像我们这条道上，干着造反的买卖的水贼，总是会有些消息来源的，或者来自于官府，或者来自于道上的兄弟，或者来自于一些消息灵通的势力。就在昨天，我得到了关于你的过去，很简单的经历，也知道你为什么到岛上来。所以，我有一些惊讶。”玉面狐狸走到张小菇的背后，将手放在她的肩膀上，仿佛抚摸着一件精美的字画，又柔声说道：“像你这样经历单纯的人，怎么会有勇气孤身来到这小岛上。”
张小菇止住心中慌乱，镇定说道：“这小岛果然是内藏乾坤啊。”
“这不是你应该清楚的。”玉面狐狸警告道。
张小菇笑了笑：“多谢提醒，那我该怎么做呢？”
玉面狐狸淡淡说道：“好好看着吧。”
“看什么？”张小菇反问道。
玉面狐狸想了想，认真回答道：“也许有一天，你会想起来这里吧。”
张小菇说道：“想起这里？想起今天风和日丽，这小岛上水寨寨主大喜，玉面狐狸当着众宾客斩杀冒犯水寨的贼子，果然是英姿飒爽……”说到英姿飒爽四字的时候，张小菇嗤笑了一声，不知道是嘲讽还是赞叹。
玉面狐狸说道：“看起来你心中颇有些怨恨。”
“哪里敢呢？”张小菇脱离了玉面狐狸的手掌，转过身对她说道，“只是觉得，你们这般行事，未免太过无聊了一点。”
“笑话，那怎么才算是……不无聊？”
“此刻你虽然是这水寨中数一数二的人物，可是你的眼界便也只在这水寨上，你和那些水贼不同，那些水贼的眼睛里只看得到太湖那么远，你好歹看得到整个江浙。只是终究脱不开小打小闹的样子，说起来，天天琢磨着打家劫舍，也是一件消磨英雄志气的事情呢。”
“英雄，你我女子么？”
“有一句话是，巾帼不让须眉。”
“天大地大，谈何容易。”玉面狐狸大笑道。
张小菇却是笑道：“昔日汉高祖也不过是亭长出身。”
玉面狐狸脸色一变，盯着张小菇的眼睛看了一会儿，缓缓说道：“这可不像是一个女子该有的言谈。”
张小菇应道：“你也像不是一个女子该有的行止。”
“我有一个问题，想要问你。”玉面狐狸沉默了半晌，突然问道。
“什么问题？”
玉面狐狸道：“如果……如果有一个人，想要脱离掉原来的身份，该怎么做？”
张小菇没有立刻回答，想了一会儿，认真回答道：“将原来的自己毁掉。”
玉面狐狸没有多说什么，朝她笑了笑，一边往院子外走去，一边说道：“多谢你的话。”张小菇连忙在她身后喊道：“我也有一个问题想要问你。”
“是问你那父亲在哪儿么？”玉面狐狸没有稍作停留，直接说着“等到了晚上，你自然能看到！”之后，便离开了张小菇的视线。
张小菇有些失望，依然站在这个院子里，等天色暗下去。
“我要是你，就不要来这小岛。”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声音在她的身后响起，把她吓了一跳。
张小菇转过身去，原来是穿着一身红嫁衣，脸上的妆很是艳丽的白狐狸，刚刚来了女儿，现在又来了娘，张小菇有些头疼，挤出一丝笑容说道：“夫人为什么这么说？”
“我女儿以前有些病，如今更是病得厉害。”白狐狸说道。
张小菇感觉这母女大约都有病，没有说什么。白狐狸又接着说道：“真是个有孝心的孩子呢。”这句话大约说的是张小菇把，张小菇同样不好应什么，便闭嘴不说话。白狐狸走到张小菇的面前，将一把常常的东西塞进了张小菇的手里，张小菇仔细一看，却是一把匕首。张小菇正要说话，白狐狸的一根手指摆在了张小菇的嘴边，止住了她，白狐狸轻声说道：“你会用上的。”
张小菇看了看手上的匕首，抽出剑鞘，又插了回去。
“那你看起来很不喜欢你的女儿。”张小菇低声道。
白狐狸笑了笑，说道：“我女儿，其实恨不得我死。”
张小菇怔了一怔，苦笑道：“兴许是有误会吧？”
白狐狸道：“谁知道呢？也许就是宿命，我和她是不同的人。”
张小菇想了想，说道：“你们似乎都对我挺有兴趣的。”
白狐狸娇笑道：“这也是不同，我是很好奇，她是喜欢你这个人吧。”
“嗯？”张小菇摆了摆手。
白狐狸道：“本来你刚上小岛来的时候，就该死了的，如果死了就好了，也许就不会生出那么多变数，也许就不会让她下定决心。”
张小菇思索了片刻，道：“你怎么知道你女儿走的路没有希望？”
白狐狸笑了笑，说道：“因为我已经走过了。”
张小菇呆了一呆，白狐狸已经抽身远去，只留下一个背影。张小菇想不明白其中太多关节，毕竟不知道的事情太多，无力地坐在一个石凳子上，用手扶着额头。天空越来越暗，黄昏过去就是夜晚，不知道这小岛上的夜晚，又会发生什么故事。
果然等到天黑的时候，玉面狐狸的那两个侍女又来请张小菇过去，说是要行大礼了。
张小菇便跟着她们过去，来到午时所在的大堂，这里已经两边挤满了观礼的山贼水匪，吵吵闹闹，一个女子出来，自然很是吸引人的眼球，张小菇看着众人的眼睛往自己身上瞄，有些觉得不舒服，便侧过脸对侍女问道：“你家小姐在哪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