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谁道人间不自由(一下)
去岁的这个时候,秋泽还很不太平,大约也就是张小菇的灵魂刚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秋泽爆发了一场激烈的厮杀,起因同样是一个可笑的理由,在秋泽中藏身的三座水寨,因为一个女人的失踪而大打出手。张小菇所在的这一座小岛,托两位女寨主的洪福,一般被叫做狐狸岛,算是秋泽中新晋的霸主。两位两座水寨,一座名叫野狗寨、一座名叫芦苇寨,两座水寨在这里也有几十年的光景了,去岁的那场厮杀却吃了大亏,至今没有恢复过来。
就在张小菇背后的黑暗天空,那飞起的烟花绚烂而短暂,张小菇短暂失神之后,小岛上的那一座大堂前头,又响起了几声突兀的惨叫。玉面狐狸手中拿着一把短剑,剑上流着鲜血。像她这样年纪的普通少女,大约在寻常人家里也还不过刚嫁为人妇,只不过此时此地,所有了解玉面狐狸的人都清楚地知道——这外表看起来,有些娇媚的女子,心底的狠辣,甚于男人。就如现在,玉面狐狸的面前,已经躺着三具尸体,还有两个人被绑起来,颤颤巍巍,嘴巴不住抖着。
玉面狐狸用手从身后的侍女手中接过一方丝巾,将短剑上的血迹轻轻擦拭,一面似笑非笑道:“按着我往常的规矩,不管你们是谁派来的,总之先把堂上的那几件物件都经受一遍,脱上几层皮,这嘴上说话才干净,要是还不干净,那我也懒得听了,这岛上地方不大,恰巧有些缺喂鱼的肉料。”
玉面狐狸说话时虽说带着些笑容,不过话语中的森然戾气,却让绑着的那两人齐齐打了一个寒战,其中一个支撑不住跪着,瘫倒在地上,一股异样的气味弥漫开来,下身已经湿了裤子。另外一个人虽说还坚持着,不过发抖的肩膀已经透露出他此时的紧张,两人早已经听说过这岛上的两只母狐狸的赫赫凶名——寻常时候,在自家山寨里,还不乏开玩笑要上了这岛上两只骚狐狸,可是此时面对面的时候,他们才发现,勇气有时候仅仅只需要闭上嘴巴。
夜晚点起的篝火早已经熄灭,只剩下了一些灰烬和残枝,玉面狐狸的周围,除了尸体和绑着的人,便是十几个手里拿着短刀的水贼,都穿着一色的黑衣,腰间系着布条,头上戴着黑色头巾。
一片沉寂,除了玉面狐狸说话的声音,便再也听不到任何响动。
那个瘫倒在地的人终究忍受不住玉面狐狸眼神的压迫,缩着头结结巴巴说道:“玉面狐狸大人,小的……小的真的只是来赴宴的。”只是他还未来得及说完,玉面狐狸便已经将他半边耳朵割了下来,绑着的人痛苦地惨叫了一声,伤口血流不止。玉面狐狸脸上带着笑容,她在下属搬来的椅子上坐下来,盯着地上痛苦嚎叫的家伙,冷冷说道:“你的声音太大,安静点!”那绑着的人立刻闭上了嘴巴,尽管痛苦让他汗如雨下。
“我没有那么多时间。”玉面狐狸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裙摆,发现上面不知道什么时候沾上了一些泥土,脸上不由得闪过了一丝不耐。她的手指在椅子扶手上敲了两下,问道:“方才的讯号,是要通报什么消息?”
那绑着的人立刻应道:“开……开始动手!”
“哦,我知道了。”玉面狐狸十分平淡地应了一句,仿佛并不在意那人说的动手,究竟是动什么手。
“我已经很久没有杀人了,前段时间碰上了木匠,勉强动了下手。”玉面狐狸仿佛是在自言自语,又仿佛是在说给在场的所有人听。她慵懒地扶了扶额头,精致的脸上满是无奈的表情:“看了今晚,注定要流很多血了。”说着,站起身,往大堂走去,没有留下半句话。地上绑着的两个人仿佛知道了自己的结局,大喊着“饶命”,当玉面狐狸走进大堂,消失在众人视线中的时候,喊叫“饶命”的声音戛然而止,仿佛被掐住脖子的鸭子。
大堂中,白狐狸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到了这里,正坐在一把椅子上,神情悠然地看着自己的女儿。
“娘,你的眼神似乎有些惊讶。”玉面狐狸如此说道。
“看起来,你更像是这片土地的女王。”白狐狸悠悠说道。
玉面狐狸笑道:“娘,您才是水寨的寨主。”
“我几十年手中沾染的鲜血,也没有你这几年沾染地多。”白狐狸叹息一声,说道,“身为女子,太多杀孽。”
“自己的命运,我只相信自己才能真心掌控。”玉面狐狸冷笑道。“我知道娘在等待着什么,你等的那个人永远不会来,他只不过玩弄了您,转眼又把您忘了。您却还在此间为他蹉跎时光,等您容颜老去,又有谁会记得你呢?”
“娘已经老了。”白狐狸低声细语。
“是啊,娘已经老了。”玉面狐狸走到白狐狸的身前,将她腰间的匕首拿了下来,柔声说道,“所以杀人这种容易弄脏手的事情,还是让女儿来做吧。”
“今夜要发生很多事情呢。”白狐狸没有抗拒,任由女儿将她的匕首拿走。
“这几天,要死很多人,娘要是不喜欢,就到后花园里去吧。”
“方才我去见了那个姑娘。”
“哦?”玉面狐狸讶然一声,“所以呢?”
“你是如何打算的?”白狐狸问道。
“什么如何打算的?”
“是杀了她,还是留着?”
玉面狐狸沉默了下来,她看了看手中的匕首,忽然笑了一声,说道:“我也不知道。”
玉面狐狸已经离去了,看着女儿远去,白狐狸整个身体忽然松弛下来。在水寨中,虽然有意保养自己,但是岁月的侵蚀,和无时无刻不存在的危机感,让这位中年妇人,依然感觉到了时间的汹涌流逝,许多皱纹已经遮掩不住,皮肤也不似年轻时那般细腻白嫩,手指因为常年触碰刀剑的缘故,已经有了许多茧子。秋泽的这座小岛上,已经耗费了她太多的光阴,她甚至有了一丝疲倦和深深地憎恶感。为了抵挡这种可怕的情绪,她支撑着自己站起身来,沿着另外一个过道,来到了某个看起来毫不起眼的小院子里。
小院子是用土砖垒砌的墙壁,十分简陋,屋顶不过是茅草和木板搭成的。
此时深夜,屋子里还有灯火。
窗上可以隐约看见一个朦胧的影子,是一个男人的影子。
“前番日子往秋泽水面赏雪,天地一色,舟船之上,虽说冻得发抖,不过心里还是有些欣然。这太湖边可不容易下雪,小白,我等你来亲自见我,已经等了许多天,我以为又会像从前一样,你避而不见,我也避而不谈你。”房间里,一名儒生打扮的中年男子柔声说道,小白,大约是在称呼白狐狸,两人看起来有些过往的故事,言语之间颇为熟络,也没有多少客气。白狐狸站在门口,却没有要进来的意思,只看那中年男子站起来,一边俯身剪烛,一边说道:“看起来,你并未改变主意,不想随我回金陵?”
“金陵有一个不想见到的人,去了也没甚意思。”白狐狸应道。
中年男子道:“这么多年,我以为你都快要忘记我的名字了,你却还记着他。”
白狐狸怅然道:“何必再提。”
“告诉我,我是谁。”中年男子忽然如此说道。
“我怎么会忘了你是谁。”
“告诉我,我是谁?”中年男子追问道。
“王士依,何苦如此。”
王士依正是中年男子的名字,他后退了两步,不知道是感慨还是难过,惆怅道:“也许是年老的缘故,近来老是做同一个梦,我梦见你都已经忘了我的名字,当你见到我的时候,还将我当做了别人,梦里你还芳华正好……唉,一转眼,都这么多年了。”
“你这是怎么了?看起来怪怪的。”白狐狸脸上挤出一丝笑容,她本不打算来这里,只不过和女儿说完那一番话之后,神使鬼差便到了这里。
“没什么,该说的,和你女儿已经说完了,无非是计划的事情。和你,无非叙叙旧而已。”王士依说道。
“看来似乎我已经放手这些事情很久了。”白狐狸道。
“这样挺好的,反正你并不愿意见我。”
白狐狸刚想说“并非如此”,话到了嘴边,却又生生咽了回去,也许自己都不信服这句话吧。
“我该走了。”白狐狸说道。
“无论怎么说,能见到你,我很开心。”
“谢谢。”白狐狸不知道为什么应了这两个字。
王士依怔了一怔,脸上泛起一丝苦涩,说道:“金陵那个人,听说又纳了一房小妾。”
“唔,我知道了。”白狐狸的回应有些平淡。
“你还要替他守着这里,直到老死?或者死于一场阴谋?”王士依甚至觉得自己有了一丝怒气,他分明知道,眼前的这个女人其实是一个很有主见的人,但是为什么!为什么偏偏在感情这件事情上如此懦弱!懦弱地他都想走上前去,一巴掌打醒她,醒醒吧……可是,王士依终究迈不动步伐,他打不醒白狐狸,就像没有人来打醒他自己一样。
“这辈子,有两个人让我心动过。”白狐狸往外走了两步,忽然停下道。
“一个忘了我,一个去年消失了,还是一个女子。”白狐狸说完,叹息一声,消失在王士依的视线中。
王士依怔在原地,半晌,才回到案前,拿起笔,在纸上写了六个大字:
恨!恨!恨!恨!很!恨!
最后一笔写完,那一支笔仿佛有千钧重,掉落在纸上,大团的墨点,如同屋子外头黑漆漆的世界。
中年男子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