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谁道人间不自由(一上)
三儿到苏州城时,天色已暗,只是他不敢耽误,拿着布告一路到了苏州守备府。苏州比起临江府城自然是宽阔热闹许多,这里还是一副盛世繁华的景象,殊不知出了城便是另外一片天地。三儿第一次来到苏州城,不认得路,只是寻人问了过去,到苏州守备府大门外的时候,看门的小卒拦住了三儿。
“小子盯着衙门看什么?去别地玩儿。”
三儿拿出那一份守备府悬赏水匪消息的布告,对他们说道:“我有急事要见守备大人。”
“守备大人也是你要见就见的?”
“我有紧急事务……”
“何事?”那看门小卒问道。
三儿心中想道,倘若直接说父亲被水贼抓走,求守备府出兵相救,只怕没人会搭理他,毕竟这地界上人被水寨截了去也不算是稀罕事。不过大多数被劫走的都是当肉票勒索钱财,少有像三儿的爹这般,被抢去和水寨女寨主成亲的。不过看情形,这位苏州守备大人似乎有些要整顿江山的意思,便道:“关于秋泽水寨的消息,我听说苏州守备府悬赏,现在拿着布告来,你们难道还不让我进去吗?”
门口小卒道:“并非我们不让你进去,是守备大人不在。”
“不在?”三儿愣了一下。
门口小卒笑道:“守备大人前去赴宴了,还说不准是什么时候回来,你要是能等,便在这门房里等着吧,等大人回来了,我自然会替你通报上去。”
“只是军情紧急。”三儿道,“一旦错过时机,便再也没有机会了,还请老大哥知会守备大人一声。”
“这不是我等能做主的,我们只知道大人出去了,却不知道去了哪一家酒楼,你变先在门房里等着,天黑时大人必定会回来。”
百般劝说无果,三儿没有办法,拒绝了去门房等候的建议。独自一人来到了大街上,他没有在苏州呆过,自然不认识路,身上带着银钱也不算多。找了一家面店,三儿进去要了一碗素面,一小碟熏肉片,杂在一起吃了下去填饱肚子。这不知道是什么街,颇为繁华,人来人往,一路上很多这样的吃饭馆子、小吃摊子之类的,三儿便找了个茶馆,去打听本地的一些故事,当然主要还是关于水寨的消息。
就这样等到了天黑,还在黄昏的时候,三儿便回到了苏州守备府外,询问了一下,守备大人还是没有回来。三儿心中已经有些恼了,不由分寸道:“市井都说守备大人是苏州府的青天大人,护佑一方生民,只是我这一来应悬赏通报消息,大人却连见都不见,这是何道理?莫非那些言谈,都不过是自夸自说?”
看门小卒不悦道:“你一个少年人懂什么?这不是该议论的。”
正在此时,一辆马车从街口走了过来,马车的车夫也是守备府的人,见到看门的小卒和一个少年争吵,好奇道:“老兵头,你和那少年争执什么,莫要挡了守备大人的车驾!”那看门小卒应道:“非是我要争执,这少年要立刻见守备大人,大人回来了?”车夫还未回答,那马车的车帘就已经撩开,一个略显年轻的面庞探出来,看到三儿,问道:“是你找我?”
三儿未见到苏州守备谭玉伦的时候,还在想这样一个能让整个苏州都说能肃清盗匪的人,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当真正见到本人的时候,三儿才有些惊讶这位大人的年轻,果然什么好都比不上关系好,寻常士子,就算是才华高过他十倍,但不被那位深藏内阁中的首辅大人看重,也是不如谭玉伦有如今的地位和声望。谭玉伦年纪不过二十多岁,却已经算是大明朝的正五品的武职官员,这是很多人奋斗一辈子都达不到的高度——更何况,南方无战事。
在谭玉伦的书房里,谭玉伦坐在上头,同样在打量着三儿——他也大约能猜得出来,这便是秋平所言,会来向他求救的少年。
三儿衣着朴素,毕竟到今年才十四岁,稚气未脱,不过见到地位比他高上许多的谭玉伦,三儿却没有半分怯场,虽是年轻,却自有一番气度在,行了一礼之后,开口说道:“守备大人,小民自西边临江府来,一路上到没有遇到什么贼人,只是到了苏州府境内,却是出了一些意外。素来知道大人严明公正,有整顿这一番好山河之心,这藏于水泊山野中的盗贼,一击而散,最怕寻之无果,小民父亲被水贼掳去,却也因此得到消息,秋泽水贼将会聚集,官军此时若是不出手荡平秋泽,只怕再难有这样的好机会。”
谭玉伦单手握着茶杯,沉吟不语。
三儿见谭玉伦还在犹豫,又道:“大人若是觉得大军调动打草惊蛇,或者以为情形不明,不如先遣一些精干人手,与我一同前往秋泽查探,再调集守备营前往秋泽清剿水贼。”
谭玉伦嘴角泛起一丝笑容,说道:“不知道小兄弟怎么称呼?”
“在下姓张。”三儿应道。
“张小兄弟,就如你所言,我遣十人与你一同前往秋泽,先查探清楚。”谭玉伦慢悠悠说道,至于到底出兵与否,谭玉伦言语之间也十分含糊。
三儿知道自己人微言轻,再说下去也没有用处,既然有十人,那边先带着这十人和二姐会合吧!三儿这般想到,便朝谭大人致谢,被潭府管家带到了偏院中,等那十人抽调出来,便连夜出发前往秋泽。
三儿离开之后,谭玉伦却皱起了眉头,低头沉思起来。
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对身旁管家说道:“传本官手令,连夜召集守备营将官,即刻点齐士卒。”
……
……
三儿不知道谭玉伦究竟是做什么打算,但是他不能等那么久了,他可不放心张小菇一个女子孤身前往秋泽打听消息。幸好谭玉伦派遣来的十个士卒,都很快便到了,为首的是一个中年营官,姓赵,看起来倒是有些憨厚的样子。三儿称呼他赵校尉,在谭玉伦的府中,三儿和这位赵校尉聊了几句,只觉得这位赵校尉似乎并不像看起来那么简单,对于三儿态度也不似意料中的不以为然,反倒很是重视三儿的意见一般。
三儿心中虽然不解,却也不会捅开这层窗户纸。离开了苏州城,三儿加上赵校尉总共十一人,一路骑马往秋泽方向赶去。三儿不会骑马,是赵校尉带着他走的,一路上三儿也说要学自己骑马,赵校尉没有阻拦,只是劝说骑马不是那么容易学的,从马上摔下来可不是闹着玩的、却没有想到三儿十分有天赋,没过多久,就已经能驾驭马匹快跑了。
不说这边三儿急匆匆赶来,正是这一夜,还未凌晨的时候,张小菇听着白狐狸在门口说道:“不用你来恭喜,明日可有一场好戏,你要好好看着呢。”心中忖度了一番,这母女二人的心思,猜这白狐狸应当是不愿这场亲事的,只是不知道她为什么任由女儿做主,成亲的人还是女儿半路抢来的,双腿残疾的中年男子。正在她思索的时候,从白狐狸身后响起了侍女的声音,说道:“夫人,小姐有过嘱咐,任何人不得靠近这里……”
“滚出去!”白狐狸冷喝道。
那几个侍女再也不敢多嘴,连忙闪到一边。
白狐狸身上披着一件白色的大裘,此时看起来,倒更像是一个威严的大家族中的贵妇人。见张小菇没有应自己的话,白狐狸有冷冷说道:“你是那个人也好,不是那个人也好,你和那个人有关系也罢,没有关系也罢,当年我让她走掉,是我这辈子犯的最大一个错,既然你来了,以后就别离开了。另外……”白狐狸走到张小菇的面前,细细打量了一下张小菇精致的脸,微笑着说道:“不要逼我杀你。”
“匕首放在你的手里,我的脖子前头没有人挡着。”张小菇不惧她,到了这一步她也不怕什么,直盯白狐狸说道,“你要杀我,随时都可以。”
“哈哈,你这话,和当年那人,却有几分相像。”白狐狸大笑起来,却是神情十分怪异地看了她一眼。
张小菇道:“我不是你们认识的那个人,或者果真长得很像,你们恐怕要失望了。”
“我倒不会失望,只怕我的好女儿会。”
“那我倒要说声抱歉了。”张小菇冷笑道。
白狐狸看了张小菇半晌,方说道:“是啊,可惜,你不是她。”
秋泽毕竟是太湖边的沼泽地,虽说有很多水道,可是水中的陆地却大多开始浅滩泥沼,能找到一块硬实的地方确实有些麻烦。就说这水寨所在的小岛上,也不是很完整的一片,而是被沼泽地和小水潭割裂成了一个弯月的形状,这“弯月”本身也是被截成了好几个部分,通过一些很窄的通道联系在一起。
此时春光刚有了一丝,秋泽也快要变了颜色。往日的这一片天水之间,到了秋冬的时候难免也要变得一片枯黄景致,等到春天到来,水面渐长,春雨阵阵,这里也将变成大片大片的青绿色,伴随着风起伏荡漾。
现在还是夜里,从此望去,绿色自然是看不到了,只不过依然隐约可见芦苇丛摇动着,在不明亮的夜色下,变成了大块大块地深黑色。偶尔也有惊起的大鸟从中飞起,转眼间消失在黑暗的天空中。
张小菇看着白狐狸离开,终究还是没有再说什么。此时玉面狐狸的侍女终于战战兢兢进来,她们似乎都是良家女子,被抢来岛上做侍女——说来也算她们运气好,寨主是一对母女,而非父子,否则就不仅是做做侍女这么简单了。说起来,倘若不外出劫掠,呆在这岛上安生过日子,倒也十分悠闲,对这两个侍女来说,未必不是一种幸事。
这是这岛上的太平,终究是外边的不太平换来的,这样的太平又能维持几日呢?
外边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有了一些响动,张小菇重新开开窗户,到围栏边,响动不是来自这边,而是身后。张小菇探出头往身后的屋顶看去,那远处的天空不知道什么时候,有了一束烟花。
就如同平静到不能再平静的一块幕布上,点起了一根蜡烛。
虽然“烛光”转眼熄灭。
张小菇心中涌起一股荒诞的感觉,只觉得仿佛是有人跟他开了莫大一个玩笑,想要笑却笑不出来,双手扶着栏杆自言自语道:“这一夜,不知道又有多少人在哭,有多少人在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