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夜看星天惊寒鸦（一上）
张家离开了临江府，带着两辆马车，便一路往东去。东边渡口坐船，沿着赣水顺流而下，进入鄱阳湖，又上大船，进入长江，顺着江水一路东去，到五月初六便已经快到金陵了。原本去苏州的话，可以走京杭运河那条路，只是近年来海运越发兴盛，京杭运河也开始慢慢地淤积起来，本朝几次疏通，都没有太好的效果，特别是淮河以南，基本上已经走不了大船。于是快到金陵之前，张家人下了船，改走陆路前往苏州。
路程不算很远，大概五月下旬就能赶到苏州，科举考试夏试的时间，是在七月十五，还有一段时间。
这一日天气晴好，已经开始变得有些炎热了，早晨的时候还有些凉爽，到了中午的时候，就已经只穿着单衣了。两辆马车在坑坑洼洼的路上走着，此处是两条小山间的官道，不远处官道两边是平静的村庄，飘着袅袅炊烟。不时有农夫牵着牛从旁边的田埂小路上经过，更有牧童从远处嬉戏打闹过来。一派田园放光，只是张小菇在红石村见得多了，也就不怎么觉得有趣。下了船回到地面上，让那个张小菇觉得脚踏实地了许多，这里说起来和临江府还是有些不同的，山丘要更矮小一些，道路也更平坦一些，前头再过几十里，就是大名鼎鼎的太湖。这里也算是鱼米之乡，只是前段时间，也就是去年的时候，此间开始多出了许多盗匪，江南兵政败坏，迟迟无法剿灭干净。
这也是张小菇来到这里后听说最多的一个消息，这附近有一块沼泽地，是河水干涸之后淤积而成的，里头有许多小湖泊，还有大片大片的芦苇丛，几乎一眼望不到边，附近有很多渔民靠在这里打渔为生——一般而言，他们半民半匪，也帮那些水匪通风报信，并以此作为在这里长久讨生活的投名状。
过了这两个村子，便是一大片树林，东边是一座不怎么常见的小山。山上树木茂密，灌木丛生，有很多洞穴，听说好几人税务官都在这里被杀死，尸体挂在树上几天几夜才被发现。自从本朝大兴土木，前几年又连番兵事，加重赋税，老百姓的日子也越来越难过。不得已，许多老百姓也干起了一些截道劫财打家劫舍的勾当。
离最近的镇子还有半天的路程，张有有些心急，对张小菇说道：“以前只听说这一带富足，却也没想到，这样的地方也有很多乱子，我们赶紧走，天黑之前到镇子上去准备过夜的地方。”
张小菇自然点头，三儿正靠着马车车厢打盹，正巧不巧，走到小山边的时候，马车车轱辘忽然坏了，折腾了半天，终于从一边村子找来木匠帮忙修好。这个时候已经快黄昏了，张有犹豫了一下，说道：“我们赶紧出发吧，尽快赶到前面的镇子住下。”
马车重新上路，这个时候赶车的是张有和张小菇，张小菇不怎么会，不过好歹这一段路都挺宽敞的，只是有些人烟稀少。进了林子，两边都是高大的树木，路也越来越难走，不时传来几声不知道哪里传来的嚎叫声。张小菇有些害怕，三儿从行囊里拿出一把刀，他虽然年纪小，胆子却是最大的，对着张小菇笑道：“放心二姐，有我保护你呢。”
“哎呀，你怎么带着刀？”张小菇讶异道。
“我听说这条道上破不安全。”三儿和张小菇说了一句，又解释道，“这是我师父送给我的，一直藏在家里，没告诉爹，出来我一直带着。”
张小菇捏了捏三儿的脸，笑道：“不管怎么说，现今虽然不禁刀剑，不过让人看着总不好，先收起来。”
三儿笑道：“不妨事的，这条路一直到镇子上走没有什么人来往，往苏州去的官道有好几条，这里商旅经过很少，因为虽然是近道，但是附近有些盗匪，因此常容易被盘问。此间走私的又多，才会走别的路绕远。”
“像你说的，这里常有官府的人来盘问，你还带着刀。”
“我们可是有官文路引的，怕什么。”三儿笑道，“这里治安不好，也是缘由。”
“好啦，算你有理。”张小菇笑道，“不过没想到前几天下雨，这路这么难走，恐怕没办法按时间赶到镇子了。”
“是啊。”三儿坐到马车前面，张小菇的身边，看着两边的灌木丛，说到，“先看看情况吧，也不会那么巧，就让我们碰上吧？”
正说着，忽然“咔哒”一声，什么东西折断了，紧接着马车车厢一斜，张小菇惊叫了一声，幸好有三儿拉住，才没有摔下去。马匹受惊了，拖着车厢往前跑，眼看就要撞到树上，三儿当机立断，用刀砍断了拉车的绳子。歪倒的车厢差点凭着惯性往前冲去，差点就要撞到路边的树上，还好停了下来。三儿拉着张小菇跳下马车，一手持着刀，紧皱着眉头。
马车的一只车轮已经掉了，车轴也已经断了，拉扯的马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后头张有坐的马车赶了过来，张有大声喊道：“怎么样？伤着没？”
张小菇吓得脸色苍白，连忙朝张有招手：“没事，就是撞得骨头疼！”
三儿查看了一下车轴，又看了马车后头来的车轮残骸，说道：“爹，二姐，这马车的车轮有问题，那个喊来的木匠有问题！”
不用多解释，张小菇和张有都明白了，有人对他们下手了。
难怪这里的盗匪根本无法剿灭，随便拉来一个木匠，都有问题。
“那现在怎么办？”张小菇看了爹一眼，又看了三儿一眼，“只怕是有人要留住我们啊。”
张有说道：“你们上我这辆马车，把能搬上来的东西都搬到这辆马车上来，放不下的全部丢掉，我们马上出发，快点！”
“好！”张小菇和三儿立刻就开始搬东西，其实行李不多，两个木箱子，还有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都搬上了张有坐的马车。不知不觉，已经天黑了，也许是因为马车太重的缘故，拉车的马有些拉不动，速度慢的要命，没过多久，马也没有力气了，拼命抽鞭子也一步不肯往前走。张小菇跳下马车，借着月光看了一下地上，又看了下马，说道：“这马在拉稀，拉不动马车了！”
三儿怒道：“肯定是那些村民，有人给我们的马喂了巴豆什么的。”
张有忧愁道：“东西都在这里，怎么办？”
“我们先去镇子上，明天来把东西弄走？”张小菇问道。
“明天一来，这里就什么都不剩下了。”
三儿冷笑道：“肯定有人在后头跟着我们。”说着，他往身后看去。那里是黑色的树林，一片寂静，没有任何声响。春天的夜晚，月光不是很清晰，所有人都只在地上留下一个很模糊的影子。张小菇毕竟是女孩子，有些怕黑，跑到张有身边，四顾张望着。张有咬了咬牙，说道：“扔了这里的东西，我们也走不到苏州，等等，我们点起一堆火，等天亮。”
张小菇心中其实是想干脆把马车藏起来，然后等明天再来运走的，但张有显然不愿冒这个险——虽然张小菇觉得人安全才是最重要的。三儿钻进车厢里，过了一会儿，拿出来一个布包着的东西，递给张小菇。
张小菇问道：“这是什么？”
说着打开了布包。
三儿摸了摸自己的鼻子，无奈道：“我做的一把弩弓。”
张小菇惊讶道：“你还会做这个？这可是犯禁的！”
“我先生教我的。”三儿小声解释道。
“红石村那个？”张小菇问道。
“先生？什么先生？”张有却有些迷糊了，不知道张小菇和三儿说的是谁。
张小菇帮三儿解释道：“我也不知道，不过教过三儿许多东西。”说着，看了看手上的东西，十分精致，很难想象，是出自一个十来岁的少年手中。张有很要继续询问，却听见张小菇岔开话题道：“我们先把马车弄到路边，然后找个地方藏起来？”
张有此时也觉得刚才自己说的，点一堆火有点引强盗来的感觉，便同意了张小菇，点了点头说道：“我腿不方便，就推到路边吧。”
天上是一轮弯月，满天繁星，夜晚树林中看到的星空总是十分令人震撼，几个人到了树林里的空地上，用几块布铺在地上，一家三口便在这布上躺着坐着。只是今天的事情分外透着一些诡异，三个人都睡不着，有些警惕地盯着道路上。忽然，几只乌鸦从树梢惊起，三儿有些紧张地站起来，躲到灌木丛里往远处看，等了半天，没有什么动静，才又回到张小菇身边，苦笑道：“今晚上恐怕睡不着了。”
张有道：“你们先躺躺，我守着夜就行。”
三儿道：“爹，还是我来守夜吧？”
“别争了，反正快到下半夜了，我们都年轻着，撑一夜不打紧。”张小菇苦笑着说道，“爹你休息一会儿吧，都赶了一天路了，怎么可能不累。”
说了几句，最终还是都没有睡着。夜里又刮起了风，白天还有些热，到了晚上，就已经颇有些寒冷了。张家三口都加了一两件衣裳，张小菇觉得手有些冰凉，放在嘴边哈了一口气，整个头低下来。她刚才说的也是，赶了那么远的路，不累是假的，刚到午夜的时候，就已经累得上眼皮搭下眼皮了，身边的三儿推了她一下，说道：“倘若有贼人的话，当是下半夜才来，二姐现在先歇息一会儿。”
张小菇点了点头，她靠着三儿的背，打起盹来。
她也是太累了，刚闭上眼睛，转眼便进了梦乡，直到迷迷糊糊中，被三儿叫醒。
“有人来了。”
“啊？”张小菇连忙睁开眼睛，张有也刚醒来，正往树林里看。
三儿对张小菇又说道：“我就知道，有人一直盯着我们呢，他们就等下半夜我们罪劳乏来才来——虽然阴险，不过这样一来，他们倒也泄了底，对我们都这么谨慎，肯定是人不算很多，顶多三四个，到时候二姐看着我动手，会用那把弩弓了么？”
张小菇点了点头。
三儿便又说道：“你找准机会射他们一箭，然后我趁他们分身上去起码砍倒一个，这一把弩弓是二连发，然后你拿它对着那伙人的领头，然后再看情况。”
“好。”张小菇勇气不输寻常男子，握紧了手中的弩弓。
